世间哪有两全其美,薛洋想,若是阿菁真的是盲人,那他就可以一直呆在道长身边。
那时,至少表面是风平浪静的。
那些人,死于多管闲事。
若不是常氏欺他辱他,他怎么能失去一腔良心?恶有恶报,他不过是报仇。断指自然不值得灭门,但是年少时的良心难道不值得吗?
其实,我出生就是无爱的,不是缺爱,是无爱。从来没有人对我好过,所以常氏断指的时候,让我从地狱到了十八层地狱。
呵,那道长借着比他强,不问青红皂白捉拿他,多管闲事的人。若不是金氏看他有用,他已在金麟台上审判而亡。
他报仇,这人却把一双眼睛还给了朋友?
他想,道长就是张白纸,纯洁的让人不忍心沾惹。
可重伤时是道长救了他,在那之后的日子,是他最为欢喜的。
没有一个人对他那么好。从来没有。若是以前有人如此对他,他也不可能成为没有心的人。
他其实也有心,但是看到道长把他当朋友,他是真的笑了,傻乎乎的,他不过是想要看这人知道一切的痛苦而已。
直到宋岚多管闲事要告诉道长,直到阿箐告诉道长。一切都变了。
啊?为什么留在你身边?也许是因为无聊吧?不过呢,由别人告诉你真相,才最为痛苦吧?
道长啊,你怎么还不了解我呢?我做这么多,只是想要留住你。
杀人很容易,但是你这么单纯,只有你动的手,你才会跌下人间。
道长是张白纸,可白纸若是染上黑污,不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吗?
他独独没有想过,白纸是耀眼星尘,若是染上污秽,便再也不能闪耀。
“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
...
“我不会痛,分明是已经设想过的,但我唯独没有想过他会震散自己的魂魄”,他慢慢的整理好道长的尸体,“对吧?”,他轻笑。
宋岚根本没有办法回应,他也只是凶尸而已。
“你说,要是当初成功了,让云梦双杰作恶多端多好?”,他撑起下巴,遥望门的方向。
“你无耻!”
“对啊,骂,继续骂,不是还喊我坏家伙的吗?”这义庄也只有他和阿箐而已。
他烦阿箐,却不灭她魂魄,毕竟,这也是那人共同的记忆。
阿箐恨恨的看着他,她想,若是真的那样,那还不如杀了道长和宋岚。
“明月清风...”他嘴里念叨着,漠然起身。
“明月清风...十恶不赦...”
“不值得啊”,他慢悠悠走到门口,那里有他提前画好的符阵。
阿箐此时也是目光复杂,“你...”
“诶,道长若是醒了,你和宋岚也该复活了。”,他踏上最中间,停顿了下,“你就跟小星星说,是我杀了十万活人献祭得来的”。
“可你根本没有”。
“怎么了?那样才好玩啊。那样道长就又嫌弃我恶心了。”,他默默抬起头,今日的太阳很足。
阿箐跟了他八年,却也知道这人的善都给了道长。
“你即使死了,还要让道长心神不宁?”
“我啊,最喜欢玩弄人心了...”,降灾刺穿了他的心口,他闷哼一声,“你瞧,当年我可是宁愿动他好友都不愿意动他”。
道长啊,我等不及了,献祭我自己也好,求你再醒过来一次。
我对不起所有人,可却独独没有对不起你。
他将降灾拔出,带起身形一震。
视线渐渐模糊,心头血撒落在阵法中央,落起了烟雾缭绕。
“糖...”,他喃喃自语,道长,好痛啊,洋洋想吃糖。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半跪在阵法中,囫囵吞下左手中的糖,那颗已经黑焦的糖,含着鲜血强咽下去,也让他尝到了丝毫的甜意。
他无意识的想,明月清风晓星尘...似乎也是那么好的善意?
阿箐复杂的看着自己灵体慢慢变成实体。也复杂的看着他的身体燃烧成为灰烬。
直到一切回复平静,她看着昏迷的宋岚和道长,苦笑出声:“义庄这么乱,我根本不用编,道长也会以为是你杀了很多人”。
...
你问道长到底有没有动过情?有啊,友情。
至少在义庄的时候,有一个懂自己,还会逗自己的人,肯定是很好的。即使后来知道这人是造成一切苦难的源头。
“饶了我...”。
他想,震碎自己的灵魂,也让那人知道,有些东西,他再也得不到的痛苦。
却悠然不知道造成的后果。
“他杀了十万活人?!”他厌恶的看着自己,只觉得恶心非常。
阿箐艰难的点头,心下一酸。却安慰自己:无论如何,那坏家伙曾经也造成了那么多苦难,那是无法抹去的,他不值得难过。
宋岚看出不对劲,却也没有提醒,眼观鼻鼻观心,毕竟那种东西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道长咬牙:“他如今在哪里?”
“他说要游历天下,你知道的,我打不过他...”阿箐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道长,只求道长不要想不开自尽,“对了,他说,有缘还要来见道长”。
“有缘?还见?”他冷冷一笑,当初在金鳞台上那人不也正是笑嘻嘻说会来找他的吗?那人还想如何?
但是视线触及面色犹豫的阿箐时,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也许,自己感受过的那一瞬间的迷途知返,并不是假设呢?
“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拦着他继续为非作歹!”
阿箐掐了自己一下,让自己更加清醒,“那可不是!他那样的坏家伙,到哪里都得作恶”。
他心里忽然凉了半截,招呼两位好友早些休息,明日再做打算。自己悄然隐匿在门外。
“你说谎了”,宋岚一脸冷静的指出。
“他让我这么说的”,她苦然一笑,将事情和盘托出。
“都是命,他害的我们这样,该还!我看着他连灰烬都不留,是我看着他自己献祭自己!”她越说越觉得占理,也就有了底气。
却全然不知晓星尘正在门外,听了个真切。
宋岚和晓星尘多年至交,怎么不了解他,他知道这是宋岚故意帮他问的。
他踉跄回到房间,却觉得更加厌恶自己这具身体,比十万活人献祭回来的更甚。
...
第二日。
早饭时,阿箐吃的最欢,按照她的话叫做多年不食贼新鲜吃饭的感觉。
“他怎么献祭的?”,晓星尘忽然出声。
阿箐还没反应过来,“看他翻了多个典籍,还四处奔波了不少时间,不过随着他一起烧掉了吧,该...”,她突然反应过来。
“道...道长都知道了?”
道长漠然起身出门,“呵...”
“诶...”阿箐想要追出去,却被宋岚拉住。
“让他一个人静静”。
如果典籍没灭,会留在哪里呢?
他忽然停住,抬手遮住阳光,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有嫌弃太阳光强烈的一日,明明他现在是看不见的。
不对,看不见?!
他愕然扯下白布,不自觉摸向眼睛。那里本来是没有眼珠子的存在,却生生多了双眼睛,他再也不用靠感知去看这个世界。
“你欺我眼盲,骗我好苦”,长久以来的问题一瞬间就得到了解答。
他恍然戴起白布,眨了眨不适应的眼睛。
...
宋岚在两天前便先去处理事情了,也是八年没有处理的后果。
“道长,该走了”,阿箐不自觉摸向香囊,心里也有着希望被发现的纠结。
燃尽的是坏家伙的身,却还有着残魂被锁灵囊收着,她虽然一介凡体,却知道那家伙还能复活。
香囊包着锁灵囊。
但是,值得吗?
她犹豫的看着道长。那样清风明月的一个人,容不下半点污点,那人会不会连魂魄也留不下来?她纠结了,那家伙毕竟做了件好事,自己对他的印象是不是该改观了。
也许该让道长知道。是灭是留,她不想管了。
“怎么了?”他擦了擦降灾和霜华,轻声询问。
“算他运气好,竟然也有残魂被锁灵囊吸收。”她假装气鼓鼓的把锁灵囊递给道长。
道长顿住,颤着手接过了锁灵囊。
那一瞬间,恍然听到有人道:“你可知道,降灾是认主的”。
可降灾跟着他,一点也没有反抗。
阿箐虽然不想承认自己不想看到薛洋魂魄被灭的样子,只好不敢抬头。
“走吧”,道长收起锁灵囊。
“啊?”,她慌张抬头,“不...”,不灭了他吗?
晓星尘好笑的看着她,“不走?”
“哦哦...”,她突然感觉心下一块大石搬开了。真是的,她只不过是可怜坏家伙而已。
...
金光瑶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硬生生在酒楼上拦下他们。
“你不是自诩正义吗!”阿箐瞪着他。
“金家如今不需要灭他来彰显正义”,他慢条斯理的抚落不存在的灰尘。
酒楼上,包厢内,只有他们三人。
“清风明月,那些死去的村民都曾笑你眼盲,他杀了阿箐后任由她的魂魄在义城内游荡救人却没有狠心打碎”,他轻笑出声,“你真的不懂吗?”
“那他也不该!”阿箐先行回着,她急,也害怕道长真的难受。
“懂过,但这也不是他行恶的理由。”
“辱骂,无视即可。打碎魂魄?那也不必杀了阿箐 ”。
“他只是不懂得怎么爱。”
他慢慢抬起茶杯,杯中茶水清澈见底,他却再也做不到像茶水一般明澈,“你没资格”。
一饮而尽,入口却是无尽的涩然,恍然间他仿佛品到了些许苦意。
金光瑶示意阿箐在外面等着,她只能在晓星尘的默许下不情愿的离开。
“没有人比我还有资格”。
“我再遇到他的时候,是重伤”,他抬手摸到了白布,轻颤睫毛,似是嘲讽:“这不正是金家的杰作么?”
“是又如何?也不像如今魂飞魄散”。
“没有”,他缓缓摇头。
金光瑶一愣,转而皱眉。
“没有魂飞魄散,还有几缕残魂,收起来了”
“没想到你这义正言辞的人,居然也会留下他?”,金光瑶喜悦之下,也不忘记调笑着道长。
他轻笑,仿佛自嘲,“他借我之手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不正是想要我知道真相后,说上一句我与他一样吗?”
现在,我们真的一样了。
“等他魂魄恢复,复活他后,我会将他带在身边”。
“我和他关系好,当然是我带在身边”。
“你?”,他慢慢抬眸,旁人见不到白布下的样子,却也感受得到一阵摄人的气势,“我这些日子常在想,若是知道他的时候,不是捉拿他,还是带在身边,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金光瑶心下算了下,似乎还真的是,“有道理,不过...你还是需要我的帮助才能复活他”。
某道长一脸坦然的点头。
“嘁,求人办事都这副态度,真是...”,他瞥向了晓星尘,有些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会帮我的”。
...
金光瑶帮晓星尘养着残魂,告诉他要等魂魄恢复自然就可以复活。
五年后,阿箐出了义庄说是要采买食物,而宋岚就搬去义庄住着。
高冷的某道长天天带着锁灵囊,时不时戳戳,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长久以来的养魂,确实让他感觉差不多了。道长自然是不愿意再开杀孽,好在寻找这么多年,金光瑶半年前终于找到了一具完整的尸体。说是金家自己内乱的侍卫。
“还新鲜”,他轻笑,总之,复活的时候尸体自然会随着魂体的面容变幻。
时过境迁,多年的仇恨总会放下。他也不清楚当年留下这些残魂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一闪而过的善念。
一转眼异象突变,他收起笑容,忙向尸体方向走去。
“道长?”,薛洋一脸迷糊,反应过来时拉开距离,“你又要杀我?”
他挑眉,“怎么?”
薛洋突然愣住了,自己不是已经献祭了吗?
少倾,薛洋扑向道长,把头埋在某位衣着整洁的道长怀里。
“诶,衣裳”。
他撇嘴,瓮声瓮气的回着“没乱。”
“怎么?不怕我杀了你?”道长挑起霜华,剑光折射。
“那小星星就不会让着我还活着”。薛洋表示死不畏惧。
却不知怎么的眼泪就突然落了下来,“道长,我好想你...”。
某人手僵在了半空中,全然不知道怎么安抚怀里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成美,都过去了”。
薛洋当即抬头,要炸毛:“才不是成美!”,对上道长才喃喃改口,“不过从道长口里说出来的,怪好听的...”。
晓星尘听着少年,在心里临摹一番,只觉得前半生就像是玩笑一般。如果没有发生这些,那该多好,但是...
“道长?”薛洋一脸苦恼,道长怎么突然安静了?不会是...他冷静下来,却还是强颜欢笑:“对不住,若是道长还是觉得我恶心的话,哈,那我本来就是十恶不赦!也不污了你的眼!”
晓星尘愣住,旋即伸出手拦住薛洋,欺身而上,“那你就更该补偿我”。
薛洋一脸错愕,全然忘记了刚刚的难过。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脸色涨红,“小星星?”
某些人刚起来的兴致一下子就熄灭了,他恶狠狠的瞪了眼薛洋,突然想起来薛洋看不见,于是扯下白布又瞪了眼。
轻颤颤的睫毛挠着薛洋的心,他欣喜得瞪大了眼睛:“原来真的会好啊!”
道长挑眉,心里寻思着这五年来暗戳戳想了这么久的话怎么就一句也说不上来呢?
“喜欢”,他说完用余光瞥了下薛洋,薛洋愣住。
“啊?”
“噗嗤”,笑点低的道长真的是忍不住,“喜欢你”。
薛洋慌张的抬头,对上道长柔和的目光。面色通红,“我...我”
“嗯?”
他纠结了半天,最后只能一副不怕死的表情,闭上眼睛,“那可是你说的!被我盯上可跑不掉了”。
但是某道长也不出声,直到薛洋忐忑不安了很久之后,才等来了唇上的一片冰凉。
他惊愕睁眼,却见那人眼中含着笑意的试探,那舌头涩然的尝试着撬开牙关。
意识迷糊前,他恍然听到有声音清风般拂过,“那,就让你成为我的劫难吧”。
既然没把你放在身边让你报复了那么多人,那这次我把你放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