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哭够了,有些窘迫的望着一旁的温峤。见他神色如常,一脸温煦的望着自己。阿绯面色红红,缓缓道:
“我是喜极而泣,所以才……”
阿绯似乎又想到什么,泪珠滚落,温峤见状,连忙说道:
“阿绯姑娘此番自由了,此后,你可自在来往天地间了。”
阿绯动容,隔空触摸着早已不复存在的水结界。神色莫名,似乎多了些怅惘,叹了口气,虽知道水结界不复存在,仍诚惶诚恐,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果然畅所无阻。继而是一只脚,然后整个身子暴露在水结界之外。
外界阳光刺眼,与水结界内别无两样,阿绯只觉得地狱天堂之别。阿绯这股自在风,被娘亲锁在泽下不知多少岁月。阿绯无感时光流转,只知从一只尾巴修成四只尾巴,从差点被雷系修士斩杀的低微火灵变成与流火兽抗衡的火系宗师。这期间的岁月,岂是人类年份可记录?
阿绯百感交集,方才看到水结界破,无数情绪涌上心扉,恰如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再次碰触光芒一样,此番于阿绯来说,已是新生。
阿绯望向“水结界”内的温峤,那人只温柔笑着,阿绯心中异样,可叹这红狐修成四只尾巴,却鲜少被温柔以待。这红狐滔天火系灵能,众妖侧目,也从未得静心陪伴。
温峤见阿绯平静,又是一拜,面上粲然。
“温峤恭喜阿绯姑娘得偿所愿,喜提自由自身。”
说罢,温峤渐渐走近阿绯,一人一狐相视而笑,一同并立。温峤沉默,却胜过千言万语。
二位呆了一会,便回了百乘洞穴。
阿绯回来见雀儿恼怒,竟温柔关心起来。雀儿奇怪,不知阿绯哪里吃错药了。昔日那个暴躁武断的阿绯似乎有些不同?
流火兽自二人回洞府途中不甘被当坐骑,抛下二人,一股脑的跑走,似乎怕阿绯寻找,竟隐了火灵,阿绯好笑。温峤却有些感叹缘生缘灭。。
阿绯与温峤各自休息会,温峤起身向阿绯辞行。阿绯见温峤整装肃容,一如初见般亭亭风致。温峤行礼,沉吟许久,面露不舍,缓缓道:
“阿绯姑娘多次救温峤性命,温峤感激涕零。得遇阿绯姑娘,温峤……温峤三生有幸”
温峤说罢顿了顿,抬首望着阿绯,眼中情绪难明。
“温峤心系同门安危,不叨扰阿绯姑娘了。”又看了阿绯几眼,目光似有不舍,旋即一片清明。复道:
“阿绯姑娘宅心仁厚,日后定能得证道果,温峤此去,怕是今生难见,万望阿绯姑娘珍重!温峤告辞”说罢深深三拜,转头便要离去,却被阿绯叫住。
阿绯双眼微红,心中情绪强烈,心中百转千回,竟似要现出四尾真身来,阿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抑住真身。
一人一狐又是四目相对,温峤怅然,阿绯焦躁。阿绯神色变换,咬了咬嘴唇,语气急迫:
“你留在这洞府里陪着我,我助你修水系灵力,你也可……”
阿绯似乎不知如何说,想了想,才继续:
“你也可早得正果,修个长生不老的地仙,这不都是凡人所愿吗?至于你那同门火毒,我便替你给他就是了!或者我也接他到泽下来,我们三人一起修道,一起长生不老!”阿绯越说越急,有些口不择言。
温峤失笑,见阿绯执着,开解道“阿绯姑娘,长生不老确实为大多凡人所愿,却不是温峤所愿,至于你说的带同门入泽下,那更无可能了。”
“为何更无可能?”
“我那同门早已婚配,已是一家之主,如何来得了泽下?况且温峤肉眼凡胎,在瘴气森森的百乘又能有多少寿元呢?”温峤好生劝慰,似乎不忍见阿绯伤心。
二者皆是沉默,忽而阿绯急忙站起来,快速踱步,温峤虽不解,却未出声询问,只是立在一旁,宛如美玉雕成的仙佛。
良久,阿绯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赶到温峤面前,神色无比认真,一字一顿道:
“我不强留你了!我和你去人间!”
温峤大惊,看阿绯目光如炬,心中思绪翻飞。
“阿绯姑娘可知人间与泽下不同,礼法繁多?”
“无妨。”
“这人间修士如云,高手众多,阿绯姑娘心性纯良,不怕被奸人陷害,折损修为?”
“不怕!”
“那阿绯姑娘,你就不怕温峤居心叵测,此番皆是算计姑娘,”说罢,温峤抬眸注视阿绯神色,阿绯摇头,目光炯炯,高声道:
“我若是怕这怕那,早变成泽下尾枯草了,我本就自在,此时解了水结界,更想去人界游历一番,况且自古修大道的妖,都要去红尘滚一滚的,若非如此,如何勘破玄机,通晓天道?”况且,阿绯望向温峤,他低头思索,周身一圈佚散的水系灵能,更衬得公子清贵。何况,有你在便是好的。
见温峤讳莫不语,阿绯以为温峤拒绝,便有些小声道:
“我答应你,不显露妖身,不随意害人,隐去妖气只做个寻常凡人;而且我聪慧,火灵修为深厚,修习之道我亦精通,你和你那同门修行时我也可以指点一二……”
温峤看阿绯喋喋,不由得笑出声,离愁别绪一扫而空。阿绯见温峤笑容灿烂,也咧嘴笑起来,二人朗笑,似乎整个百乘的瘴气都消散干净,长出无垠花海来。二者又是对视,互相明了彼此意思,俱是开怀。
只是这糊涂雀儿,阿绯叹了口气,这笨雀儿本就是灵识极低的妖精,不通人言,偏又是个好胜的,常常与别的精怪争斗,每次都是阿绯循着雀儿火灵为其善后。阿绯有些无奈的看着雀儿,对着雀儿喁喁低语。雀儿明白阿绯要走,似乎怒极,向温峤飞了过来,又被温峤水灵之气撞开,如此反复,锲而不舍之样十分可爱。
温峤阿绯俱是好笑,阿绯结印封了洞穴老家,阿绯家徒四壁,索性只带了火刃便随着温峤出发了。
二位上路。路上气氛欢快,温峤坦诚相待,介绍平生。
温峤原是纶城温家大公子,年方二十五,温家商贾大家,世修水系灵能,以诗书礼乐传家,温峤有一弟一妹,高堂健在。他自十岁入云梦山奎策门专修水灵,弟接管生意,妹妹刚及笄,待字闺中,也是个如阿绯一般的活泼性子。却说那同门,正是温峤从小交好的李家庶子李霄钧,二人同为邻居又一同拜入奎策门,感情甚笃。二人下山历练时遇到流火兽,霄均为救温峤受伤,是以温峤才从师门请出秘宝天机盘,千难万险来泽下寻流火兽。
“你们凡人那般害怕流火兽吗?”
“阿绯姑娘有所不知,这流火兽火灵霸道毒烈,对凡人,尤其是水系修士伤害极大。且流火兽不收火灵威压,所到之处,皆生灵涂炭。”阿绯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不过那神兽强大,天道不会允许它胡作非为。”温峤看阿绯入迷神情甚是可爱,莞尔一笑。见阿绯不解,出言解释道:
“流火兽每出世重现人间,天道便降下雷刑。所以它也不敢放肆。”阿绯闻言点点头,这天道究竟为何物,不由得思索
温峤与阿绯皆使兵器,阿绯使一把火红暗刃,唤其火刃;温峤使通体冰蓝的水剑,温峤起名“靛空”。
阿绯看着温峤长剑,自忖:这剑虽不及我这火刃,为何听起来更威风?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是这主人不读书,利器跟着遭了秧。
阿绯求着温峤为火刃再取名,温峤见阿绯属火,又一身红衣,火刃亦是如烈焰一般,便取名为“赫炽”,阿绯觉得极好,只是温峤不太满意,仍思索着其他名字。
“你这阿绯是何人所取呢?”温峤出言询问。
阿绯思索良久,似乎岁月沉沉,很难回忆起来,苦恼道:
“我也不知,应是我娘亲看我一团红火取得吧!不过泽下也无人唤我名字。”
“那他们唤你什么呢?”
“红狐”
阿绯见温峤皱眉,随即解释这泽下仅她一只红狐,是以众人不会认错,却见温峤眉间又紧了紧,似乎有些生气,但仍温声道:
“世上有千百只红狐,却只有一个阿绯。”
阿绯愣住,不禁抬头看向温峤,温峤笑容清朗,皎皎如月。她心下异样,双眼又是一阵热浪,似乎再注视下去便会落泪,忙点头称是,转身看向别处。
一人一狐御剑而行,一路畅谈,愈与之交往,阿绯更觉温峤才华横溢,温峤觉得阿绯懵懂可爱,二者相谈甚欢,倾盖如故。
阿绯更是对人间多了一层了解,原来凡间竟有男女大防,唯有倾心男女方可亲密;凡间尊崇孔孟,重视礼法,与人相交都要施礼问好;凡间修仙之风盛行,大族皆诞有五系修士;凡人历经七苦,各人命数不同,不可妄自插手,以灵力阻人修行……
凡此种种,阿绯收益众多,一个风雨催生,蛮荒之地的小狐妖也渐渐生了慧根,虽仍懵懂,不过已不是一张白纸。
与此同时,温峤也得了阿绯许多修炼的秘诀,想这红狐被亲娘丢在泽下这苦寒之地,困于百乘,无人疼爱无人体恤,更是无人指导修炼,头破血流硬生生修出了四尾,更是修成了火系宗师,泼天灵能,其中辛苦不言而喻。
阿绯却毫不自怜,神采飞扬的讲起修行的趣事,她笑意盈盈的说她二尾之时被一个鹰灵抓到,她还未遇到火刃,还不会遁世之术,被鹰灵抓的死死,离地飞去,生命危急之时,顿悟出一火系异能,竟可凭空烧着鹰怪羽翎,那鹰怪吃痛,于高空中放开阿绯,阿绯瞬间坠落,又以狐尾为凭,悟出御风之术,在离地五丈处以风御体,仅仅摔了个轻伤,虽在洞中修养了半月,不过好在根基尚稳,元神无忧。
“我因这场祸事得了两件神通,实在划算!”
阿绯觉得有趣,笑了起来。双眼咪成月牙,似乎是个上天眷顾,毫不知众生疾苦的精灵。
温峤听着阿绯笑语,心中楚恻,不忍再听下去。阿绯这泼天火灵,竟无一不是以命相搏,赌着形神俱灭修着来的。这小狐妖的母亲便不管吗?
温峤询问阿绯娘亲之事,适才还言笑晏晏的阿绯瞬间凝滞,嘴角的笑似乎无法维持,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眼中晶莹闪烁,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娘亲在我化成人形之前一直伴着我,待我也算好的”阿绯眼尾红红,却不掉泪。
“后来我化成人形后,她许我出去玩,我未听她劝告私跑出了泽下”阿绯似乎有些难过,揉了揉眼睛,停了一会说道:
“在人间一处山上,我还未见到人类,便遇到个雷系修士,通天灵能压来,我生平最怕雷系法术,又被那修士吓了一跳,便没了半条命,险些……折损了。”
阿绯说道此处,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颤抖起来,温峤见此,以手轻轻抚住阿绯肩膀,稳住阿绯身形,此时若不出手支撑阿绯,她便已摔倒在地。
“那日娘亲循着火灵找到到我,生了大气,从此以后施了水结界,再不许我踏出洞府半步,娘亲陪我养好了伤,云游到不知何方了。”
阿绯面色惨白,迎着温峤关切的目光,撕扯出一丝微笑,缓缓道:
“自那之后,我与我娘亲再未相见,我甚至连她的气息都很难感知。”阿绯有些悲伤,不住的叹了口气。
“不过也无妨,若无娘亲这般,我定然不能有今日修为,妖族与你们人类不同,诞下幼崽后,血缘牵绊不甚强烈。”
温峤了然,妖族生来强大,幼崽生来便有血脉天赋,自然不需要像凡人母亲一般贴心爱护。
一人一狐又是沉默起来,饶是温峤巧舌如簧,此时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安慰阿绯,人妖殊途,二人成长环境迥异,温峤只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纵使自己百般设身处地,也难以构想出阿绯的心境与感受。
温峤不语,与阿绯并立,二人沉默着,阿绯却莫名安心,不像泽下那般茫然,阿绯不知孤独为何物,心中难受时,只是不知所措,似乎天地浩荡,万劫百代之间,留不下一只红狐狸。
阿绯又静静望了会温峤,温峤亦温柔回望,二人对视许久,阿绯心灵沉静,似乎也感染着了温峤的淡然与沉着,悲伤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