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年三十,一家人都起得早,各有各的活计。军他妈要准备年夜饭---和饺子馅,和面。军他爹和兵要把圈里的粪清理到外面凉晒。军奶奶把屋里屋外再认真打扫一遍,过年这三天年里是不能随便扫地的。香儿今天的任务是到沙沟里捡两三个晚上烧醋碳的白石头,早上揉开眼就去了。军则拿了两张红纸要到钱老师家去写对联。军本打算自己要写的,也是跟写字老师练了一学期的正楷字的。可是今年家里有事,来的人多,怕写不好让人笑话,所以还是决定找钱老师写。
这个钱老师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到他跟前写春联。钱老师为人和善,不管家里多忙,他都不管,照旧写他的字。钱老师的老伴逢人就说:家里油缸倒了都不扶,光知道写字,不知能写出个啥。
那年头村子里读书人少,钱老师识文断字,先前在公社办公室写文书。七十年代国家开始重视教育,村小学缺个教书的,他爹让他回村子当的老师。刚开始是记工分的,比普通劳动的人家要多,后来发工资,每月8块钱,也能勉强度日。
军念小学的时候钱老师教了他几年的语文,小时候还是很害怕钱老师的。
钱老师家已经有人来写对联了,钱老师正趴在炕上写对子。钱老师写字也不大讲究,随便有块平整的地方就行,此时炕桌子就是他的书案。他的字以行楷见长,字体方正沉钧,在杨树沟可是首屈一指。
轮到军写了。一共写四副对子:堂屋柱子上一副、大门上一副、厨房门上一副、牲口圈上一副。钱老师一边叠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今年是你奶奶的花甲大寿,那堂屋柱子上就写这个”,钱老师开始写了:“玉树阶前莱衣竞舞,金萱堂上花甲初周”
“军你知道这莱衣是啥意思吗?”
军自是不太知道,钱老师接着说道:“这莱衣呀,相传是春秋时节楚国的老莱子侍奉双亲至孝,行年七十,还穿着五彩衣,学儿童游戏。后来人们就以‘莱衣’指小儿穿的五彩衣或小儿的衣服。穿着莱衣表示对双亲的孝养。”
军默默的点了点头,钱老师还是像小学那会,讲起故事来没完没了。
“这个萱堂还是有讲究的。说北堂树萱,可以令人忘忧。古代,北堂为主妇之居室。后来就以‘萱堂’指母亲的居室,并借以指母亲。今年是你奶奶的花甲,所以就要写这个萱堂……”
钱老师没有停的意思,“你将来是要当老师的,这些东西还是要学学的。”
军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只是点头,嘴里支吾着。
…… ……
大门上写的是“东来紫气西来福,南进祥光北进财” 。
厨房上写了“一人造就千人美,五味调和百味香”。
圈上写了“人勤牲口壮,粪多土地肥”。
钱老师自是又告诫了一番,什么“左为大了”,什么“上下不要颠倒了” 云云。
钱老师写完后和军喧了一会儿,无非就是当老师好,要军好好学习,将来毕业了到村里来教书,这样还可以照顾家里。最后还要军在家吃饭,军哪里能,还要回家去贴对子哩,自是 要回去。
军回来时已是下午2点时分,军他爹已经出完了粪等他回来贴对联哩。
“你和兵两个人把对子贴上,我要扫院子哩。”军他爹吩咐着。
于是军打了点浆子,和兵两个人贴了对联。
军和兵抢着要扫院子,可他爹死活不让,他们两个也只好作罢。他爹不但扫了院子,门台子,还把巷道也扫得干干净净。巷道里全是土,一边扫一边尘土飞扬。军他爹抬着扫帚回来时,头上、身上全罩着一层白白的、薄薄的土。他爹不紧不慢打掉土,舀了水开始洗头,洗完头换了兵给他买的新帽子。
饺子是猪肉萝卜馅的,军他妈正在擀面皮,军和兵也就帮忙着开始包了。
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已经等不及了,有的已经把家里的炮偷偷拿出来一个两个的放了。军和兵已经过了放炮的年纪,香是女孩子自是不敢放,所以军家只买了几挂鞭炮。这几挂炮也是有哈数的,烧纸放一挂,接神一挂,送神一挂,军奶奶这三天上香的时候各放半挂。再没多的。
烧纸回来要给祖先磕头,给长辈磕头,然后就要守岁。半夜还要接神,据军奶奶说从年三十半夜起到初三凌晨家里都有神灵在座,一定要保持安静和干净。军他爹在斗里装满粮食放在堂屋柜子上,里面还供上针头线脑,刀铲杖筷,一年到头忙活这会轮到它们休息。柜子上还摆放各种祭品,直至正月初三才可以吃。
大年初一庄子上人们吃完饭就开始到各家各户拜年,凡到各家都要磕头以示祝福。这一天不论是亲的远的,还是平日里有气的、有仇的,从今天开始一切抹掉不算。庄户人就是这样,简单而又朴实。军自是和兵、香姊妹三个先是到他叔家拜,完了从沙沟沿开始挨家挨户的磕头。香儿自是很高兴,因为每到一家磕完头,都会给个水果糖或者一把葵花籽,一早上下来她的衣服和裤子兜里已经装不下了。
军家今年来的人多,人们磕完头都没有走的意思,有的人还把一块、两块钱放在军家的柜子上。军他妈也是早央及好了军他婶来帮忙,毕竟她的身体还不行,忙不过来。
军给来的人不停的让烟,“我们也没有择个日子,咱就流水客呀。本来是应该好好找个日子在家里招待大家,我们家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他妈是个病窠旯,娃娃们也还小不成事。”
大家都是纷纷答道;“就是,就是。成里,都成里,这几年大部分都是流水席,意思到就行里。”
军他妈和军他婶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着炒菜。
娘娘保拿来了两把凳子,六二四也是把他们的太师椅也搬来了。堂屋炕上坐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八仙桌放在地上,其他人坐在这里。
一共上了四个菜:扁豆芽炒肉、粉条炒肉、干萝卜片炒肉、人造肉炒肉。
军他爹打开了一斤酒,就是兵拿来的二曲。每人升了两杯,大家也是没有放开喝,坐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回了。
从初二到初七见天价便有人来家里,两个三个,五个八个的,军他妈也是四个四个的炒。有些客人还是要住上几天的,晚上便是炒臊子下犁面。
兵过完三天年就回去上班了。军和香儿直到初四去了他舅家拜年,他二姑家拜年。回到家也是正月初十了。
到的亲戚家也是少不了嘘寒问暖,吃上点好的。这些自不必细说,但不知怎的,这几天军的心里怪怪的,似乎搁着什么事,但又说不清。放假的这段日子里一有空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学校,想起同学们。看看日历,过了十五就到开学的日子了,军的心里急挖挖地,想着早点回学校。
乡下人都说:年好过,日子难推。这不刚过了十五,大家也都为接下来的又一轮土里刨食忙活起来了。
军他爹每天早上起来便是往今年打算种洋芋的地里驼粪,一年到头猪圈、茅厕、马圈里的粪,灶火里草木灰和上土发酵而成。一般在春耕前要翻好、砸绵,临种粮食时撒到地里,是很好的农家肥。那年月没钱买化肥,家家户户都要在平时积好肥,一年到头的收成也就全仰仗这点肥和老天爷的脸色了。
军也是早起帮他爹装粪,想着多帮着干点活就开学了。军家是种地大户,一方面地多,一方面一年到头的家庭开支全靠着地里收成。不像聋拐家养几只羊,一年下来处理几只、收点羊毛也可以贴补家用;也不像张家大大有经济头脑,可以贩个鸡蛋、倒腾个鸡,都是不错的。可是军他爹就是不开窍的庄稼汉,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就是后来军工作了在城里买了房,想让他到城里享几天福,他还是以城里住不惯为借口,仍独自一人在山里生活。可现在他们家的劳动力严重不够,全是军他爹一人张罗,那行呢?这不今年军他妈说了,不行今年就少种点,歇上一块。军他爹先前不同意,后来军奶奶、军也做了点工作。原打算房湾里的离家远歇了,可他爹说那是去年的豆茬地,今年才吃劲哩。最后定了圈湾梁子的那一块三斗三升地先歇上一年。
这些年军他爹当然也是从地里尝了甜头的。他种的杂,小麦、豌豆、菜籽、洋芋都种,一年下来,麦子打个四五担,交完公粮还有节余,一家人够吃。豌豆最金贵,好的一年粜了可以有个千而八块的收入,最瓤也不低于五百沓。菜籽、洋芋就是自家吃的,那时候庄稼人一年到头就靠洋芋,人也吃是猪也吃。这一年下来,房前屋后的小院里种上点白菜、葱、萝卜,也就有吃有喝了,不为吃饭发愁了。可就是有时候老天爷不按照腊月二十三约定的那样:春前头早下雨,秋后降霜。正当豌豆开花的时候都盼着下场及时雨,可就是来不了;正当庄稼成熟,果粒饱满准备开镰收割的时候,又是连绵不绝的阴雨,眼看着一年的辛苦不是让冰雹砸了就是让阴雨芽了。面对老天爷人也是无奈,但也抱着最大的诚意祈祷。于是军他奶奶就和村子里的其它奶奶们便都到庙里请求神仙帮忙请雨,要么帮忙回雨。
那时候杨树沟神仙不少,可能登上祈雨大典的也不多,那就是庙里供着的“圣母娘娘”。于是择得良辰吉日,自然是会有个通“仙语”的人,从“圣母娘娘”那领得神谕,开始祈雨法会。
整个的程序从庙内请神,参神拜将,再到山下井旁祈求龙王。参拜,烧黄裱,直至结束。从下山开始由锣鼓开道,众善男信女口念祈雨经文。
在祈雨中会见到神轿,一座是“圣母娘娘”的, 一座是“三官”爷的。所谓三官,天官、地官、水官是也。据说还有一个二老爷或是二郎爷的。娘娘保的奶奶也是神仙,只可惜是土生土长的,又是家族神,所以这种场合是不会来的。娘娘保就是他奶奶保的,他奶奶是“娘娘”的马脚。娘娘保自然认得不少神,他说,实际上三官爷没有轿。还说神轿有大小,游行时有先后,因为“圣母娘娘”是文官,三官爷是武官,所以三官爷殿后。
仪式上还供奉有“圣水瓶”。往次的仪式,瓶子用的是人们喝完酒的空瓶子,要一对,一根红绳系之,挂在叫雨师的脖子上。
应该有柳条,可杨树沟满沟的柏杨,没柳,人们就用杨树枝代替。参加祈雨的人,每人头戴用杨树枝做的凉帽。神轿上也插上树枝遮蔽。仪式中最关键的就是取圣水,是在沙沟里的一口井里打上一桶水,众人跪在神轿前,会长揭开水缸之上的树枝,并沾水洒向众人。如此三番,一般活动要持续三天才可告罢。
大多时候雨是求不来的,有时候也是老天爷开眼,正在求雨,突然天空一个炸雷,大雨如期而至。一群人在雨中匍匐磕头,口中默念菩萨保佑。军小时候也常常此时和小伙伴们混在一起,那时候只觉得热闹,从不管求来雨求不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