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设计了昙华与慕言不假，但这的确是为了她好。如不出意外，他们两人在升仙后的第七年便该结成道侣。而他与昙华，此生再无缘。
他作此决定，乃是有根有据、有源可溯的。此事还要从他二十一岁说起。
他生来仙骨，且天赋异禀，得高人真转。不过二十一岁便引来天劫，渡劫成仙。
成仙之前，他曾与昙华有过几次碰面。昙华比他小了整整六岁。初见时，他刚好束发之龄，而她不过刚过十岁生辰。
他修佛，是凡间凌浮寺方丈的关门弟子。她十岁那年，丞相一家到凌浮寺祈福，小住了几日。
十岁。哪怕她在众人的簇拥与呵护下长大，却不粘人，也从不向父君娘亲撒娇。早晨，他路过丞相一家所居的庭院时，总能看见一道白色身影执剑而舞。那时她涉世未深，行里行间不见杀气，软绵绵的，却自成一派，干净利落。
有一次，他不忍驻足观望。一套剑法舞下来，看似软绵绵的毫无杀气，却是暗藏杀机，笑里藏刀。
他惊了惊。此时不过六更天，她已舞完一套剑法，开始背书。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十岁时该有的活泼性情。
他猜想了许多至此的原因。那一日晨念，他第一次迟到。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一向对于红尘不甚驻望的他，竟会为了一个十岁的孩子想了这么多，甚至去猜想她变得如此的原因。他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猜便是六年。
这是一。
第二，是在丞相府。
他独自一人外出采买，路过一面高墙时，一声声剑破玄空所发出啸声传来。这一声声剑啸破空，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与自己尘封在心底的那一套剑法契合。他有些好奇，能刺出如此剑气的当是个将军才是，可这是丞相府，并非将军府。
他头一次萌生了翻墙的想法，而他也那么做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在墙头了。幸得那时她背向自己，而他翻墙的声音也不大，她并未注意，只当是衣服被风吹出声响。
怀着侥幸的心理，他闪身躲到旁边的一棵茂盛绿植的叶子中，再次看她舞完一套剑法。比起半年前的中气不足、绵里带剑，这次倒是杀气腾腾，攻势十足。只不过，她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杀气，总是出了便收不回来。天知道他看得胆战心惊，越发觉得自己偷看是个错误到极致的决定。
她剑气冲冲，却又难收，好几次差点劈了他藏身的花。若不是见她对四周任何物品都是这样杀气横扫，他都以为是故意针对自己的了。
趁她搁剑饮水的空档，他飞也似地逃离了丞相府。
其三，是在一年后了。这次，他是光明正大地进丞相府的。他随方丈到皇城，准备七日后的浮游祭祀。
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剑术也好了不少。这次，他又奇了。但见她一年四季都着白色，外拢纱衣，从未换过。十二岁半，别的女子都是穿得花枝招展，姹紫嫣红，她却白衣不离身。头上亦无繁重金簪璎珞，唯有一支镂空的，似是雕琢着菊花的白玉簪挽起一半墨发，犹如不慎坠落红尘的仙人般，不食人间烟火。
她缓缓转过头来正视他。第一次，正视他。他这时才看清，那白玉簪雕的不是菊花，也不是牡丹或其他，正是盛放的昙花。而她的衣纹上，绣的也是昙花。
为什么是昙花？
昙花一现，寓意并不好。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任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父母，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犹如昙花般，美丽转瞬即逝。
昙花，昙华。到底是什么含义？
她远远朝他行了一礼，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便乱了他的心神。慌忙回了一礼后，落荒而逃。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那嫣然一笑，如同石击死水般，带起阵阵涟漪的同时，那块石头也浸入了死水中。那石头并未浮起，只是沉得更深。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了，但这种情绪绝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他掘尽心思想要忘掉，以至于早膳午膳都没用。
事后三日，太子招妃。丞相问她，可想入宫为妃。他与方丈恰巧来找丞相商量祭祀一事，便听得她道：“我已有心仪之人，并非太子。”
那一刻，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听到她的答复后，他眼中流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凄凉与嘲讽。
他想问，是谁。
话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咽回肚子。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
祭祀过后，便随方丈回了凌浮寺，将自己忘不掉那一笑深埋心底。
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情况。他修的是佛道，不得有凡俗之情。既然忘不掉，那就交给时间好了。只要时间够长，总有一天他会忘掉。也总有一天，她会身着嫁衣踏入另一家门。
半年后，他听见采买归来的小师弟们讨论昙华被逐出家门一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那么乖巧伶俐的人，怎么会被逐出家门？
他找借口下了寺，去了丞相府。
等他到时，她已经走了。
他再次翻进丞相府。当年藏身的那株花，已不复当年繁华模样，枯叶落了一地。
摩挲着枯黄粗糙的叶子，他猛然想起这是什么——时钟花。再细看，其实还种着另一种花。当年不见，应是后来种的，那是星辰花。长长的叶子逶迤在地，好不萧瑟。
四年半后，他飞升了。再也没能忘掉她那嫣然一笑。回想起来，甚至还知道那双清冷的眸中带了几分真情。
飞升后，他拥有了无尽的寿命。对于这时的他来说，以前那二十一年像是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唯有，四年前她的笑，像是一副画，留在他心中。
飞升后不久，丞相一家立马便被当今圣上盖上一顶“通敌买国”的帽子革了家。
他又是一顿好奇与不平。他在水镜中看着曾经的丞相府被抄家，大理寺官兵将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莫名有些难受。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她生了情愫，且不是一两年，而是整整五年。
五年，他察觉到了，但没有彻根拔除。或说，不想拔除。以至于现下泛滥成灾、一触见血。只稍轻轻一碰，便是蚀骨穿心的痛。
总是以为时间会淡化一切，抚平伤痕;却忘了时间本就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他去了一趟花界，特地向牡丹花神请教“昙花”与“时钟”的含义。
他还记得，牡丹花神淡笑着告诉他：“昙花并非只有‘昙花一现’的含义，其实还有‘重情’的花语，只是后者鲜有人知。在重情这一块，昙花排的上前三的了。
世人总说‘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却不知‘草木’一动情便是许诺一生，至死不渝、抵死缠绵。
昙花一现不假，但深情也是真。”
昙花一现不假，但深情也是真。
深情。她一个喜爱昙花的人，也很深情。只不知是谁，能入她眼，进驻她心。
他，有些羡慕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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