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以前的时遥最喜欢被黄昏笼罩的感觉,可能那是最接近黑暗的时候吧——就如她的人生一样。
“照射进黑暗的那一束光,是有罪的。”十八岁的时遥这样写着。
迎着吹来的微风,时遥眯着眼贪婪的享受着黄昏的这一刻安静。耳边忽觅得载着一车零件玩意儿的碰撞声,急忙提起裤脚,跳躲着地面的水坑,在江南特有的巷子里穿梭着,不一会儿,消失在旧巷最里处。
时遥跑上满是岁月痕迹的阁楼,木板的吱呀声惊动了蜷在一旁的橘猫,跟在时遥身后一同钻进了昏暗处。“哧啦”,一束微弱的烛光照亮了时遥惨白的脸庞和一地的小工做活。
橘猫似有感应一般,转身冲着门口叫唤了几声,便听得一个泼辣女声。
菲姨要死了,蜡烛是白捡来的嘛?!现在才几时,便点的这样亮堂。
时父行了,只是个孩子,还念着书呢,不能伤了眼睛。
时父吃力的将三轮车上的一袋货物扛到肩上,用脚踢开了不知何时又窜下楼的橘猫。
“喵呜”橘猫不满地叫唤着,时遥似耍脾气一般吹熄了蜡烛,绕过时父,抱起地上的橘猫,安抚着它,走出了巷口,只听得背后那尖锐的女声骂着些没有良心的一些常话和时父长长的叹息。
时遥坐在老槐树下,将藏在兜里的小鱼干喂食给橘猫,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叫橘猫混着鱼干一并嚼了进去。
其乐这可不得了,这猫得被活活齁死呀!
时遥一惊,猛地一站,眼泪还挂在脸上,便被眼前这个干净美好的男孩子完全吸引住了。
其乐扑哧
其乐我妈常说小镇的女孩招惹不得,眼光都短浅的很,看见像我这样好看的男孩子,都得一个个把魂丢在我身上,我原不信,今天竟亲眼瞧见了。怎的,魂没了,连话都讲不出了嘛?
时遥仍是愣愣的,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其乐罢了。
其乐原是一个哑巴,没趣的很,我叫其乐,回也不改其乐的其乐,记住吧,另外,你的猫,很可爱,而且——命大。
时遥等已看不见其乐的身影,还没回过神,倒是橘猫先跳下了时遥的怀抱,这才惊醒了她。
时遥回想起其乐迎着黄昏最后一丝光耀,扑闪着那长长的睫毛,微笑着,冲进自己视线的那一刻,自己的心好像也扑腾了一下。
时遥拘谨地坐在窗边,看着教室里走进形形色色的人,今天是时遥高中生活的开端,时遥有着无法言语的开心和激动,记得妈妈说过,高中是美好的代名词,时遥想着,那时候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那个偏僻的小农村,时遥可以冲破那些世俗的观念,靠着学校的补助,上了学,这足以让时遥感到开心。可时遥在一群青春明媚的孩子们之间仍显得似乎过于渺小,这反而倒引人注目起来,大家似乎心有灵犀般都绕开了时遥,等开学的兴奋归于寂静,时遥仍是一个人坐在窗边。
可是时遥一点也不介意,朋友,她从未拥有过,自然又何谈孤独呢。
就在时遥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平淡过完自己的高中,平淡的享受这份美好时,那束光来得总是那么突然。
时遥听着窗外的蝉声,看着树影在地上摇曳,手中的笔尖一点一点的在白纸上画着,“砰”,时遥一惊,笔尖猛地在纸上一戳,流出的黑墨,散发出一股廉价的味道。
时遥手忙脚乱的将笔用纸巾包起来,自己胡乱的收拾着桌面,教室里的其他人似乎感受不到这一切般,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帮一把,唯恐自己洁白的校服被不知名的细菌沾了去。
其乐对不起啊,吓着你了。
时遥抬眼,那双熟悉挑着一丝轻俏的双眼,此时正盯着自己,时遥突然红了脸,连忙低下头,从其乐手里夺回不知何时他在收拾的一堆沾满了黑墨汁的纸巾,从其乐身边视若无人般走过,将纸巾丢进了垃圾筒,又毫不在意般去厕所洗净自己的手。
时遥瞧着镜子里自己发红的脸颊,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又耐不住自己的心跳,接起一捧水,向自己的脸扑去。时遥啊,你怎么这么夸张啊!
令时遥最大吃一惊的是,其乐竟然坐到了她的位子旁。其乐见时遥痴痴地盯着自己往桌上放书本,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其乐怎么,是我不配当你的同桌嘛?
其乐小哑巴?
小哑巴?!时遥有些生气。
时遥谁是哑巴,我只是安静,不像某些人,非得敲窗户吓人。
时遥还是有点心疼自己那支笔,回去让菲姨知道了,又不得安生。
其乐像看出了时遥的心思一般,把一只笔递到她面前。
其乐给,这支算赔你的,这支——不会漏墨。
其乐特地拖长了音,时遥看着其乐笑出的酒窝,以为他也是在拿她打趣,粗鲁的拿过笔。
时遥还其乐,我看就知道傻乐。
其乐有些惊讶,时遥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看着时遥气鼓鼓的样子,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想了想,算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说的。
却不知,自己这一次的打算,让日后的时遥伤透了心呐。
在有了其乐的日子里,时遥笑得多了些。就连那个充斥着零件塑料味的小阁楼都让时遥觉得竟有些亲切,但却也让时遥觉得可悲。
时遥将橘猫抱在怀里,突然想起与其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扑哧”竟笑出了声。是啊,时间一眨,时遥已经和其乐坐了三年的同桌了。
菲姨哟,上了三年学,这思想觉悟就是高哈,这样的环境下还笑得出来。
菲姨将地板上散落的零件往时遥那里用脚推了过去,又故意丢了几块夹在零件里的碎石朝橘猫。
菲姨欸,我呀,是连一个畜生的命都比不上,这畜生饿了有人喂,渴了,有人备着水,还时不时抱上一抱,时遥,你说是不是?!
时遥闷声不语,拍了拍橘猫的脑袋,示意它跳下去,熟练的将各个零件组装起来。
菲姨见自己这一棍又打在了棉絮上,无趣的很,只得甩了甩手,但又总想着自己的威势,清了清嗓。
菲姨行了,一会你爸就回来了,去巷口的摊贩那里,买些菜回来。
又不放心,又多嘱咐了几句
菲姨菜拣得好些,但得便宜些,知道吗?那些零头能抹就抹,别像个闷葫芦,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时遥攥着从菲姨口袋里抠出来的十块钱,看着巷口的菜农,径直向最角落的木爷爷走去。一块破黄的布就那样孤零零摊在满是污渍的地面,几颗烂了叶子的白菜摆在上面。
时遥木爷爷!
时遥铆足了力气冲着年迈苍老的老人喊道。老人满是褶子的脸也藏不住的开心。
木爷爷今天的菜不好,遥儿去别的,去别的。
老人使劲挥着手想让时遥往别的摊贩去,时遥却躲着那双无力的手,把白菜兜到怀里,弯腰将皱巴巴的十元塞进老人的口袋。
时遥木爷爷,回家吧。
时遥知道木爷爷自然没那个力气追得上她,便悠悠的走回家去。忽地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时遥一惊,回头却看见了穿着一身白衬衫,笑得那样灿烂的其乐。
时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其乐以为是那个爷爷嘛?
其乐接过时遥怀中的白菜,白菜的泥垢很容易就上了其乐的身。
时遥你的衣服。。。
时遥急忙想拿回白菜,却被其乐躲过了。
其乐没事,脏了洗呗。倒是你,十块就换这两颗大白菜,你是高中生嘛?
时遥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乐解释,木爷爷的儿子为什么不赡养他,木爷爷从前又待自己是那样好,该怎么和他讲,这十块也许就是木爷爷半个月的生活费。
其乐见时遥又不作声。
其乐算了。这个给你。
其乐将自己手中的袋子塞进时遥手里,然后自己抱着那两颗大白菜,迈着自己的长腿,一会儿就把时遥甩在了身后。
时遥无奈打开袋子,看见里面满满的蔬菜和肉类,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望着其乐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天时遥回家回的很晚,她两手空空地回去,没了那十元,也没了那袋东西。
那天菲姨在阁楼上骂了很久。
那天时父坐在三轮上抽了很久的烟,叹了一宿的气。
那天橘猫没有吃到它的小鱼干。
那天同她的伙伴,橘猫,一样被断了伙食作为惩罚的时遥将其乐那支笔深深的藏了起来。
那天,连妈妈离开的那天都没流泪的时遥,好像把自己一生的泪都流干了。
第二天,当时遥去上学时,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的座位,其乐已经不见了身影。被全班诟病了三年最奇异的同桌终究还是散了。
时遥想起在他们成为同桌的第一个礼拜,其乐拒绝别人伸来的同桌橄榄枝的模样,那句“我就是喜欢在时遥身边”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就消失了。
想起自己很喜欢在自习的时候看其乐专注学习的样子,但有一次啊,其乐是真的好奇,抬头认真的盯着时遥问道“你每天这样看我,是很无聊吗?”时遥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哎,就知道你这个猪,对这么有趣的计算提不起兴趣。”其乐把手摊到时遥面前,“给**稿纸,给你露一手。”时遥将信将疑递出一张白纸,等她再次拿到这张满是笑话的纸的时候,嘴角早已不知不觉扬了起来。那张纸好像也早就不在了吧。
想起其乐最喜欢打趣自己的脑子,尤其是当自己在一道计算题目束手无策的时候。
这不,当时遥将一道计算难题和几张白纸一起放在其乐面前的时候,其乐顺势将一张满是小人画的纸放在时遥的手上,“我给你想题的时候,你也不能闲着,这画你琢磨琢磨。”
时遥总是对其乐突如其来想法毫无办法,可这样的想法也是会淡去的。
想起自己一次次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只要有一点阴郁啊,其乐就用打趣地口吻却精准的安慰着自己的每一个伤口。
时遥突然发现那些伤口好像因为其乐在逐渐恢复,就在它们快结痂的时候啊,又被他生生地给撕裂开来,是那样的疼啊。
想着想着时遥好像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书本里,湿了那张满是小人画的纸。
时父在那天第一次到了时遥的学校,那天时父在全班面前给自己扇了两个响亮的巴掌,然后将自己给时遥收拾的行李,那轻轻几件衣裳,交到时遥手里。
那天时遥坐着一辆轿车和她的小橘猫一起离开了这个她曾一度想逃离的小镇。
时遥的高中因其乐而美好,却也因其乐,时遥在日后的日子里从未提及这段时光。
“照射进黑暗的那一束光,是有罪的。”这句话一直留在时遥十八岁离开家时的日记上。
其乐“我叫其乐,回也不改其乐的其乐。” 那天我和一个正哭着鼻子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姑娘,记性还挺好,等我们再见的时候,还能喊得出我名字来。 其实那天并不是偶遇,我就是寻她去的,后来的同桌当然也是我安排的,不这样,我怎么护得了她,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小姑娘。 木姨很想念这个小姑娘,木姨说小姑娘以前也是很爱笑的,喜欢抱着那只小橘猫,在黄昏下等木姨回家。哦。忘了说,木姨是那个小姑娘的妈妈,但她现在是我妈妈了。 我原本以为这个秘密可以守到小姑娘毕业,等她有了可以让自己开心的本领,她应该就可以接受了吧。可是我没想到,那天我去给木姨爸爸,送吃的时候遇见了小姑娘,那个傻姑娘竟然用十元钱就换了两颗大白菜,我也不知怎得,就忘了自己的任务,就傻呼呼的跟着小姑娘,还把那袋东西塞到她手里,她的力气那样小,也不知道那天她拎着找到我家,那一路上累不累。 木姨没想到一打开门会看见那个她日日思念的小姑娘,她对小姑娘的记忆不过是我每日同她讲的罢了。毕竟她在这个小镇藏得这样好,或许也应该说,没有人会去告诉那个小姑娘离开她的妈妈就在她的身边和另一个家庭幸福地生活着。 我看见小姑娘那一瞬间从惊喜到明白一切后的绝望,一个计算那样不好的姑娘,这时候脑子怎么就转的这么快呢?!快到我连解释和安慰她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看着她从那一刻彻底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世界。那一刻,我好像被抽走了我的灵魂。 或许,从一开的欺瞒就注定了结局。 我从不敢去想象那个傻姑娘,在那个晚上是怎样用她一贯的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悲伤。 后来啊,木姨去求了那个曾毁了她前半辈子的男人,求他把那个小姑娘还给自己。因为怪罪自己父亲糊涂把自己妹妹嫁给一个毫无能力的男人的木伯伯也特地从国外赶了回来,用了一张支票,换回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不问任何事情,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就跟着木伯伯去了国外。 我的那个傻姑娘终究还是不肯原谅任何人,无论是选择抛弃自己开始新的生活的妈妈,还是自私懦弱的父亲,还是我这个最有罪的人,她终究没有原谅。 其乐,其乐,终究也不会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