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其时腊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宾客寥寥的清音阁外，留下一地斑驳。
这时，吱呀一声，阁门缓缓打开，依稀可见有个瘦小身影一闪而过，却并未被人留意。阁中稀稀数人只是垂头收拾杯盏，缄口不语，四周鸦默雀静，除了各人胸口的微微起伏，再无别般声息。
待过了亥牌时分，众弟子已将各自分内清扫干净，正欲回房，没迈得几步，猛听得一声惊呼，此人虽中了惊吓，却仍恪守着峨眉成规，呼声偏低，并未失了身分。
“发生甚么事了？”有几名女子出于关心，凑过身来查看，但见有个拇指粗细的瓷环，切面光滑发亮，在桌边骨碌碌地旋了几下，便要坠地。幸得一女反应甚速，秀足一挑，食指轻而易举地俟隙而入，姿式美妙非常。
这一下在场众人齐刷刷的围了过来，俱各惊异，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是甚么啊？”
“我只听过玉指环、翡翠指环，可从未见到过这种白瓷指环。”
“我也是！这可真是少见……”
就在同门争相讨论之时，最早发现此指环的女子，俯身在桌下一探，又摸出一个小小的酒杯。她目光在托盘上一扫，登时心中一凛，赶忙从姊妹手里抢过那指环，放在了酒杯之上。只听得汀的一声脆响，二者竟合二为一，除裂缝外，宛然一体。
群女见状，耸然而惊，阁中大哗，但她们毕竟是正教名门弟子，大叫之后，立时冷静，转念一想，此处位于峨眉山顶正中，若失了分寸，必被掌门发觉，免不了一通责罚。她们思来想去，当下压低声音，将胸中惊惧差愕之情都憋了回去。
“这……可是被人用指力划开？”
“瞧着极像……”
“咦？今日来的，不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派么？谁会有这等指上功夫？”
“你莫不是忘了？纪师姊的事，不就是他们捅出来的么？”
“你是说……何太冲？”说着话音中笼上了一层忧虑之意。“昆仑派所言丑事……你们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一女子阴阳怪气地答道。其余人见她吐露心迹，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纪晓芙失去掌门器重后的委顿模样，暗暗心喜，都不作声。
“其实这掌门之位，注定与我等毫无干系，但若是平白有人坐上了，扪心自问，你们当真甘心？唉……都瞧好罢！待她纪晓芙走出凝翠宫之时，咱峨眉便又要变天了……”
“贝锦仪、丁敏君，抑或是静玄、静虚，要当上咱们的掌门可不容易！”
“那可是！”随后，她们叽叽喳喳的又嘀咕了许久，不时夹杂着些桃闻轶事，虽不致使人不忍卒闻，却也难以见得是甚么好话。
方才替纪晓芙担忧的那女子，听到这儿，一锁眉目，无声摇了摇头，便悄悄地走开了。
夜凉似水，平湖如镜，虽是严冬，仍可嗅到沉沉花香，幽幽传来，馨意袭人，比以往更增了几分冷冽之气，怕是孤影暗香，自甘清冷。
“唉，今年这峨眉山上，季冬天可真是难熬！连赏个花儿就只能看这苦唧唧的白梅，有甚么意思！”
持灯路过的女弟子，一听出这声音，个个唯恐避之不及，拔步疾行，须臾之间便即没影。
可就在众人皆作鸟兽散去之际，突有一道绾色丽影信步而来，笑语如珠，“这白梅孤高自傲，确实没甚么意思。要说这花儿……”她语声一顿，眸中含笑，一双素手白如凝脂，嫩如柔夷，只微微用力，便将一根花枝折了下来，拿在手上把玩。
“脆弱易凋，命弱福薄，生在百卉隐没的茫茫雪地，孤单得紧。还是当如牡丹唯那真国色，花开时节撼动京城。”
先前独身赏花的丁敏君听到有人，转过身来，竟破天荒地温柔一笑。原是她胸无点墨，从众读了几天书后，便想着以花喻己，方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来。她识名花不多，又常闻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当为“花中之王”，便在群芳之中以此自喻，野心勃勃。
她借着疏星微光，走上前来一看，发觉对方并不相识，仅隐约有几分眼熟，讶道：“你不是本门弟子？”虽是肯定，却略带些疑问语气。
“自然不是，丁姑娘也早已有了答案。”
“那……你是谁？”丁敏君直觉她面目嗓音熟悉得紧，可那个名字就哽在喉头，愣是说不出来。
“怎么？我与师父今日刚帮您的掌门道路，扫清了一大障碍，丁姑娘就要翻脸不认人了么？”
丁敏君脑中嗡的一震，怔了片刻，随即冷笑，“你们昆仑派当众羞辱我峨眉弟子，又赖到此时不肯下山……堂堂正教名门，也要耍些小人行径么？”
“啧啧，丁姑娘，本门为峨眉派揭穿了一个不肖子弟的真实面目，你们不来道谢，反倒恶语相向，这便是名门正教的行径了？”
“即便是叛徒，也容不到你多事……”方说到“多”字，丁敏君腰间长剑便已出鞘，青光乍现，耀眼生花。她虽心思伶俐，忍耐之心却极差，时常莽撞，现下不顾一切便要出手。只见她身法迅捷，剑势凌厉，詹春一看，刷地一下，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
二人横眉竖眼，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功力相若，这一下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过不多时，但见一个绾衣少女，一个红袍青娥，两柄长剑，或飞如虹，或动若电，红颜青丝，渐斗渐烈，剑刃在星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
静夜中水声喧嚣，幽香阵阵，深山庭院深深，自有山林野处意。再向前行，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岫，凝秀聚华。观者，心神立醉，既惊且叹。
待过了这松竹山林，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座巍峨宫殿，额上写着“凝翠宫”三字。走到门前，只见廊下摆满了山茶、墨兰、寒兰、君子兰、风信子等，都是冬日盛开的名卉，芳馨扑鼻，清芬满殿。放眼望去，此地布置之奇，花木之美，比之蓬莱仙界尤有过之。
吱呀一声，纪晓芙推门而出，侧头寻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似满腹心事，但过了好一会儿，只是长叹了一声，彷佛突然卸下了甚么重担，解脱之意，莫可名状。
今日，酉牌时分方过，清音阁中筵席已散。
“晓芙，随为师来一趟。”
灭绝师太面色、话音皆不形喜怒，但情状之异，事态之急，从众师姊妹的各色目光中，一观便知，不容她稍有踌躇。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祸事即起，终将事发，即使错不在己，躲避又是无用，何不坦坦荡荡，禀明此事，去了这数月来的一大心结？心念及此，纪晓芙淡淡一笑，心头登时便宽了。
凝翠宫中。
“晓芙，你自己的事，说说罢。”寥寥数字，轻轻吐出，却是掷地有声，字字砸在了纪晓芙的心头。她登时心中一凛，方才想全盘托出的势气大大挫减，数月前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她心头一掠而过。
“你师父若是发觉了……她定会要了你的命！……要了你的命！……”
不知何故，这些话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曾经她信誓旦旦，只要自己如实禀告，师父定会体谅自己，保全自己的性命……可现在，她怕了，不知为何，瑟瑟发抖，连话音都在打颤。
“师父，这其中过折，并非就如昆仑派所说那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旁人，你就仔细跟我说。”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有所欺瞒，但心中惴惴，终是不安，便先捡自己能说的说，如实托出，不掺任何虚假。至于其中难言之隐……她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
“师……师父，金秋之时，您准弟子下山寻剑，途经嘉定路时，碰到了一家强抢民女的黑心客店。弟子恼他言语，惩治了一番后，便继续前行……”
“这人是谁？”灭绝师太插口道。
“为首乃是三人，好像叫甚么‘峨眉三煞’。”
“哼，一群宵小。下次碰到，杀了便是。”
“是，师父。”纪晓芙微微颔首，随即续道：“第二日，弟子路过一条小溪时，被一白衣男子……追着，他让我随他同去……好看看这天下最上乘的武功绝学。”说到这里，声音转低。
灭绝师太未曾察觉，想到没想，便出口接道：“那你就随他同去，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又道：“不必同去，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
纪晓芙脸上一红，继而消退，“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自然不能随他而去。可他却说，他知晓倚天剑的下落，约我翌日在‘桃花潭水’客店内相见，说会把倚天剑归还本门。我碍于男女之防，本是不愿有所牵扯，可一想到此行目的，思来想去，终觉迎回圣物最为重要，便……答应会去赴约……”
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此举得体。
“翌日，弟子去赴约时，目睹了元兵毒打百姓之恶事，心中咽不下这口气，便贸然出了手。可谁知元兵之中竟混入一个会咱们中原打穴手法的，弟子一时不察，险些吃了亏……”
灭绝师太脸色微变，关心道：“后来怎样？”
“那位白衣男子出手相救，弟子才幸免于难。后来其中颇多弯绕，倚天剑他迟迟未能给我。弟子便住在了嘉定路城边的一个小草屋内，又过月许，来了一名绿衣女子与弟子同住，此人心思细腻，武功高强，照顾弟子颇多……”
灭绝师太突然问道：“这人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她……名为帕夏，来自明……明教……”
岂知灭绝师太一声怒啸，突然跳起身来，厉声问道：“她可是魔教地字门的门主？”问完脸色阴沉，嘿嘿冷笑，“这可是杨逍麾下一员大将……”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纪晓芙脸上，却见她满脸迷惘之色，问道：“你当真不知？”
“弟子仅知她是明教中人……”灭绝师太暴跳如雷，喝道：“魔教！”
“是……弟子还当她只是个小喽啰，却不知她真实身份……”
“那杨逍呢？你有没有见过他？”只见灭绝师太圆睁一对大眼，牢牢地盯视着她，生怕一眼没有看她，便能从她口中听到甚么大逆不道之言语。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灭绝师太坐回原位，望了她一眼，轻声道：“你回去罢。”
纪晓芙呆傻一般，抹了抹颊上的泪，缓缓挪了出去，却听身后又道：“不要做错事。”
“是……”纪晓芙心中惶恐之情久久未去，轻轻合起了门，只依稀听到里面一声长叹，萦绕耳畔，竟激起了她胸中澎湃的泪意。斗然之间，只见她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有片晶莹转来转去，被风一拂，缓缓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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