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蘼

地场卫醒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他不顾一切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发疯般地向小院外冲去，被守在房间门口的月野进悟一把抱住。

“月野进悟！”地场卫发疯大吼着：“放开我！放开我！”

月野进悟毫无要松手的意思，他也吼道：“姐夫！你冷静点！你是追不回姐姐的了！她早就进鹫山了！你现在这样，是要让姐姐知道了难过吗？”

地场卫听到月野兔已经进了鹫山，身子一晃，颓然坐倒，双眼茫然没有焦距，喃喃道：“已经进去了？我追不到了？我就……这么失去她了？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月野进悟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他抽抽搭搭地说：“姐姐不许我送她，她要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她说你这几天会很难过……姐姐好自私啊，难道，难道我就不难过吗？”少年一拧身，飞一般跑了出去。

地场卫缓缓转头，暮色沉沉中，屋檐的风铃仍在轻响，廊下的黑猫仍在打盹。少女的房中，古旧的妆台上放着她跳神乐舞时戴的珠花和一支发叉，《山月记》打开向下摊放在坐垫边，窗下的青石瓮里的金鱼在悠然游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夕阳下发出点点细碎微弱的金光，床榻上兔子布偶还在傻傻地咧着嘴笑着。

这里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等着主人回来，似乎主人只是出去玩了，调皮地晚归了那么一小会。可是，地场卫心里，那个狰狞的事实在不断翻绞他的神经，“月野兔，兔兔，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痛苦无以言表，喉头一阵腥甜，地场卫一低头，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不知过了多少个晨昏，地场卫就一直这么呆呆地坐着。小院外，似乎有那么一些嘈杂的声响，但地场卫根本听不到。他就这么蜷缩在这个房里，似乎，只要呆在这里，他就能让心不会痛得那么尖锐，那么歇斯底里。

初夏早晨耀眼的光线射到房间里，地场卫微微眯了下眼睛，一个身影适时地挡住了亮光，映入了地场卫的眼帘。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来人。黑色和服，紫色发髻，脸上挂着极淡的笑。

地场卫勉强坐直，沙哑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月野夫人。”

月野育子轻柔道：“想不到卫先生还记得我。我带了些粥来，卫先生不妨喝几口。小兔在的时候，早晨经常闹着要我熬粥做早餐。”

地场卫无神地眼眸动了动，机械地拿起勺子，一口口把粥送进嘴里。大约是饿极，不一会，他就把粥喝完了。

月野育子细细看了看他，轻轻点点头：“总算有些气色了。进悟，过来！照顾你姐夫洗漱休息。”她再回头看着地场卫道：“卫先生也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我有话跟你说。”

大约是因为月野育子的话让地场卫卸下了防备，月野进悟带的两个人很顺当地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小院的浴室里，好一通折腾，又把他架回房间，让他躺好。大约是疲惫至极，地场卫就这么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直到夕阳再一次射进房间。

地场卫悠悠醒转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廊下坐着的月野育子，面对池塘，抿着一口清茶。听见身后的响动，她回过头来，柔声问：“卫先生醒了，睡得可还好？”

地场卫低低道：“沐浴用的水里你们加了草药，分量还很重，不由我不睡了。”

月野育子笑了：“卫先生果然很聪明，若是小兔在，我肯定要你做我的女婿，才不管外子怎么说。”

听到“小兔”这个名字，地场卫又是一阵心痛，他紧紧捂住胸口，似乎怕它会裂开。

月野育子看到他这个动作，眸光也是一黯：“抱歉，卫先生。”她长长叹息一声，道：“卫先生想不想听一个故事？就当陪陪我这个欧巴桑，如何？”见地场卫没有回答，月野育子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卫先生知道吗，在阴阳师的世界里，月野家有一个名号，叫做‘地狱的看门人’。原因就是，月野家是侍奉鹫山山神，看守结界的阴阳师。鹫山上迄今共有十六代封印使，加上小兔，其中有十四个是月野家的女儿。”

地场卫沙哑着问：“那么，封印使到底是什么？”

月野育子哀凉一笑：“卫先生博闻强记，知道‘大蛇’的传说吧？外子告诉我，大蛇是天地至邪之物，所到之处，人间变成鬼蜮，大地一片荒芜。安倍家集合所有阴阳师之力，也无法打败它。后来，安倍家一个叫安倍月神的人，请动了鹫山的山神，借助山神之力，终于将大蛇封印在鹫山下的深潭中。安倍家在深潭中设了重重封印，在鹫山上设了重重结界，让一般人无法进入鹫山。但大蛇的邪气太强，无论什么样的封印，在它面前都脆弱不堪。纵使每一代的安倍家当家都会在鹫山上加一道封印和结界，也无力彻底封印它。所以，安倍月神——也是月野家的第一代家主——和鹫山山神定下了契约，由月野家每代灵力最强的巫女成为封印使，镇守结界和稳固封印，净化鹫山上出现的任何邪祟之物。而山神接受月野家的供奉，照顾封印使。封印使由鹫山山神选出，一旦进入封印地，身体就会和鹫山联系在一起，不老不死，无需进食，成为鹫山结界和封印的一部分。所以，封印使会对鹫山及山外的邪祟之物异常敏感，可以最快地净化大蛇的邪气，阻挡想进入结界的所有邪祟。这……这就是小兔以后几十年的生命中所要完成的事……”

地场卫颤抖着：“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月野育子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说道：“当然，对外子来说，更残酷的是刚把小兔送走，就要操办他妹妹的葬礼。”

地场卫愣愣的：“他妹妹的……葬礼？”

月野育子点点头：“是，他妹妹的葬礼，他的妹妹，我的小姑，上一代的封印使。”

地场卫觉得仿佛有雷电劈在他的头上，耳中嗡嗡作响，没忍住，又呕出一口血来，心似乎变得稀碎，他颤抖着问：“将来……将来兔兔也是这样？”

月野育子递了杯茶给他，含泪点头：“我们每年两次向山神进奉，顺便可以给小兔捎些东西。但是，我们是再也看不见活生生的小兔的。鹫山的封印和结界不能受到任何扰动，这是铁律，没人能够打破。你知道外子为什么要小兔跳那样的神乐舞抹去你们的记忆吗？他就是害怕鹫山的事让更多人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要冲进结界的妖魔啊，它们或死，或被封印在结界外，若被释放，结界里的封印使就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地场卫痛苦地抱住头，嘶吼道：“为什么是兔兔？为什么是兔兔？”

“卫先生，”月野育子温柔地打断他：“卫先生还记得东京的那次时化吧？因为小姑的灵力衰退，大蛇的邪气稍稍外泄了一点点。可就那一点点邪气，召唤出了多少彼世的邪祟，你应该看见了。卫先生，小兔若真不挑起这副担子，逃避这份责任，你……可还会爱这样的女孩？”

地场卫怔住了，半晌无言。

月野育子拍了拍他的背：“卫先生，我是小兔的母亲，小兔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和外子是最痛苦的两个人。可是，我和外子决定接受这个事实，活下去，好好地活着。卫先生，小兔临走应该也拜托了你，那你是选择让小兔在那个地狱门口还得担忧着你，还是让她能专注完成她的使命呢？”

地场卫呆呆地看着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无言。月野育子叹息一声，唤来一个侍女，扶着她慢慢走出小院。月野进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坐在地场卫身边。两个男人，一宿无言，无眠。只有花架上的荼蘼，在初夏的凉风中，慢慢凋零。他的爱情，也如这荼蘼一般，开过了，凋零了，就再无花事。明年纵使还有别的花开，那也不是属于他的那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