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来的姑娘叩响酒枯小筑那日天还没亮全，依稀只见鱼肚白。
我向来警觉，她一叩门我就醒了。我连忙起身开门。是个五官秀气的姑娘，配了柄比她手臂还长的剑。
“可是酒枯小筑的主人明姑娘？”
秀气的姑娘开口就问，或许是急着赶路没怎么喝水，声音低哑。
“我是。不知姑娘是长安成毅伯府什么人？”
她手里的剑我认识，唤作“常安”，乃成毅伯府二公子曹将军的佩剑。
原来这姑娘是曹将军的幼妹，伯府最小的姑娘——曹秋娘。
此处市镇位于大齐与西戎交界口，守关的城楼上刻着“梵城”两个大字。这儿对寻常百姓而言已不是一个安居之地，我不明白身为世家千金的她为何会踩着残月来到这个战乱不定的地方。
邀她入座，煮水斟茶。
我这酒枯小筑当真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酒窟”，院里回廊处处摆着酒坛。
边陲之地，军爷客商的生意是极好做的。
拿出来招待她的这点茶叶还是年前曹将军拿来换酒的。
“上好的祁门平里红茶。”曹姑娘端起碟盏轻嗅，“是阿兄最喜欢吃的茶。”
我这里只有酒盏没有茶盏，用糙物件品好茶，倒也是难为她了。
我依稀记得曹将军来酒枯小筑那天的场景。
冬日，小雪。
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带了一队小兵来买酒，庆祝上一场仗的胜利。
年轻的将军或许鼻子很好，进了门就往院门左侧被雪覆盖的“小山包”靠近。
“这是什么？”
年轻的将军伸手拂动“小山包”，积雪抖落后露出了一个个酒坛。他将佩剑插在雪地里，空出手来抱起其中一坛，嗅了嗅。
“可是西域的葡萄酒？”
我笑着点头，看来是个识货的。
酒枯小筑大多数酒客都是粗人，喝酒就像喝水，夏日喝酒解渴，冬日饮酒暖身，我酿制了再好的酒到了他们嘴里都同一样东西——酒！好似牛嚼牡丹。
我就站在回廊里，看着他们把一坛坛的酒水往外搬。我那日心情好，难得碰上一进门就能找到我藏在院中好酒的人，临走前就送了他一坛葡萄酒。
“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军营简陋，不似长安，没有夜光杯如何能品鉴到葡萄酒的精髓。”
他拒绝了我的赠送。
初春，寒意料峭。
一个百夫长推门而入，惊得我摔碎了手里的空酒坛。他面色焦急，额头上还沁了汗。
“要两坛最烈的酒！”
他一把夺过我刚拎起的两坛酒，钱都没给转身就往外跑。我怎么也叫不住。
十几日后抢了我的两坛最烈的酒的那个百夫长的上司领着他来还钱赔礼。
年轻的将军没穿盔甲，常服外拥了厚重的毳衣，面色苍白，手里捧了炉火。
月前西戎夜袭梵城，年轻的将军带人救援，在半路被敌人截堵，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需要烈酒作辅割掉腐烂的死肉。营中没有烈酒，百夫长便快马到了我这儿，“抢”了两坛烈酒。
收了钱，我就当没发生过抢酒这事了，既承了年轻将军的人情，又得了丰厚的赔偿。在这儿做生意，我只在乎银货两乞的结果和自身周全。
年轻将军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常来我这儿闲坐。
每日端着酒盏，细细品尝那积雪融水煮出的药汁，硬生生把苦涩的黑药汁喝出了琼浆玉露的姿态来。
春末，细雨绵绵。
年轻的将军一身戎装，独自一人来买酒。
“我没多的钱给你。”
我听了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上好的祁门红茶，换你一坛白堕不亏。”
他从挂在马鞍上的包袱里拿出一盒茶叶，装茶叶的盒子上雕刻了一只锦鲤，看着价值不俗。他都给了我，只换了一坛白堕。
军营艰苦，多出来的钱他都分给麾下老兵了。
年轻的将军酒量很好，将一整坛都喝完了。
他把空了的酒坛带走了，我虽不舍但也没有反对，毕竟那茶确实值钱。单是装茶的盒子就能抵我多个酒坛的钱。
“这是我亲手给阿兄做的，锦鲤也是我亲手雕的，希望它可以保佑阿兄平安。”
曹姑娘指腹拂过木盒，动作轻柔却像极了我记忆里拂开积雪时的年轻将军。
“明姑娘有没有发现木盒内侧刻了字？”
我摇头。
“曹宇，字天骐。是我阿兄的名字。”
曹宇，字天骐。
是了，年轻的将军这样介绍过自己。
“我姓明，无字。”
夏初，隐隐蝉鸣。
曹将军的伤已经养好了，和我熟识后，便常来酒枯小筑蹭酒喝。
大齐国力愈加强盛，西戎自上月惨败后便投诚于大齐。如今正在筹备和谈事宜。
“你这酒酿得极好，若是在长安，定赚个锅满瓢盆。”
他一边打趣我，一边将我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竹叶青一口饮下。
知他故意揶揄我重视黄白之物，我也懒得提醒他慢饮凉酒。
不出意外，年轻将军被呛了双目通红。
我笑他像个被地主家纨绔调戏的小娘子。
那个百夫长在这个时候又骑着马来了，在门外急急呼唤将军回营。
曹将军用他那呛得红彤彤的眉目瞪了我一眼，赌气一般报走了我整坛冰镇的竹叶青。
傍晚，西戎反悔和谈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
戍边的军队再次将杀伐的战旗高举。城郭脚下的战火才熄灭不足半月又被点起。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盛怒，下了急昭要不惜一切代价，踏平西戎。
“阿兄作为先锋，打了这一仗的前阵。”
曹秋娘将茶饮下，顺势抹去两颊上的泪水。
夏末，梵城的战火来势汹汹又熄的转瞬即逝。
年轻大将军牺牲在两军交战的盘密河畔。
精密布署之下西戎被打得喘不上气，差点灭族之际连忙俯首称臣。
天子一怒，尸骨百万。盘密河变了个色。
开战前年轻的将军来找过我，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买了一桌我亲自下厨做的小菜，用那粗糙的酒盏，品了一坛葡萄酒。
“戍边难居，你一个女孩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去长安吧。”
年轻的将军给了我一封信并一枚玉髓，叫我带着这些物件到长安，走一趟成毅伯府，会有人替我打点一切。
年轻的将军劝我，“凭你这一身胆识和手艺，不怕在长安赚不了钱。”
将东西收下，我什么都没说，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
他也不纠结于我的回答，酒足饭饱后就离开了。
这一走，就是天人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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