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大少爷从上海归来,站在码头处,面容清冷,眉眼温柔,看人一眼像是含了水一样,只那身边跟着的小书童知道,大少爷骨子里是疏离的很。
“少爷,夫人在家中等你呢。”小书童轻声说道。
楚静渊点头,随即往家中走去,路过长安南面的府邸时停了停,抬头望着那匾额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直到小书童提醒才转身离去。
小书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荒凉之地,轻叹了一声。
想当年大少爷和那何家的二公子也是人人歆羡的胜似手足,只可惜整个何府落得个满门抄斩,那二公子也是英年早逝的下场。
“母亲。”他垂着眉眼同母亲请安,一别十年,坐在堂上的女人已经两鬓斑白,苍老年迈。
母亲颔首,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道:“起来吧,回来了就好好歇着。”
楚静渊抿了抿唇,抬头直视她:“母亲,孩儿如今是大帅部下。”
母亲猛的看向他,瞪大眼,被他的话惊起身,指着他的手也颤抖不已。
“你,你这是要害死你父亲吗!”
“害死?母亲何出此言?父亲既未做亏心之事,又何来会被孩儿害死一说。”
“你,你明明知道你父亲做的都是什么事,你……”
“母亲,我记得父亲早年常说,楚家要做,就要做清流世家。”
母亲愣住,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狼狈地坐回位上,闭了闭眼,摆摆手,这父子俩的恩怨早在何家被满门抄斩后就积下了,化不开了,化不开了。
楚家大少爷远赴西洋后功绩伟然,为大帅最为赏识之人,破格成了最年轻的军官,人人都是赴洋读书,而他不同,只在两年后便去了上海,跟在大帅身边,上阵杀敌,手段狠辣到,简简单单清秀俊雅的名字却可以在夜间止小儿啼哭了。
然而这位人人提到名字就会变脸的楚家大少爷,却在不久后亲手抄了自己的家,从自己的父亲手底下查出了许多的鸦片私盐,几乎没有一点假公济私的嫌疑,言之凿凿地请求大帅正法,大帅曾问,好歹也是父亲,怎么如此不留情,就像是,一心要他偿谁的命一样。
楚静渊跪在地上,好半晌他才回答。
他曾经害了别人满门,这是他该还的。
楚静渊仍旧记得何家被满门抄斩那日的情形,何家二公子站在断头台上,被满清末帝下令处死,自己的父亲站在堂上看着那足足几十口人的头颅滚到他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者惧怕,只有掩饰不住的快意。
何家世代清明,书香门第,一个被前人赞誉,无后人诟病的家族就因为他的父一己私欲亲,从此消失。
年少的时候他同何家二公子在一起读书,父亲曾摸着他的脑袋说,这何家世代清流,我们楚家也要如此,绝不做奸佞小人。
现在想来,真是笑话一场。
“大少爷,天冷了。”在楚家从未有人称他长官,只有那句大少爷,方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手上未曾有过鲜血。
他点头道:“回去吧。”
大帅起了私心,保了他和母亲,而其余旁系无一生还。他刚祭奠完父亲,带着一身雪,母亲不见他,已足足六日了。
第七日,母亲开了房门。
站在他面前,语气平静:“你跪下。”
他听话地跪在堂下。
母亲像是酝酿了很久的情绪才说话:“当年的事,你也知情的,对不对?”
“是。”
“呵……”她轻笑出声,“我还真以为我的儿子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也是一个只会让父亲顶罪的畜生。”说到后半句,她有些乏力。
楚静渊脸色蓦然苍白,他的母亲轻而易举地道出了他那段肮脏的人生。
何家的死,他也有一份力,所以至今为止他仍旧不敢忘也忘不掉何清扬站在台上轻飘飘看他的那一眼,像是透析了他心头的想法,他拼命遏制住自己,却还是在他的那一眼里低下了头,像心虚,不敢面对。
何清扬是知道的。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最后无声地对他说,善恶终有报。
何家无辜枉死,只是因为他的不甘,因为父亲在他面前频频提起那个优秀的人,因为何清扬是一个令人嫉妒的人。
那段噩梦伴随着他,他以为他可以装作不知道的,一直到今天,母亲居高临下得看着他,眼里都是失望,那个眼神,像极了何清扬赴死那日看他的眼神。
“你走吧,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了,既然做了,就别怕亏心,这楚家,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做什么清流世家,你也不是好人。”
他猛地抬头,却看到母亲嘴角渗出的鲜血,这个寒冷的冬日,真是凉透了他整颗心。
三日后,楚家那个众人惧怕的大少爷,年纪轻轻就被提拔的军官,被人发现死在了何家二公子的墓前。
无人得知原因,只是看到那何清扬的墓碑上有淡淡的血字,写着,对不起。
像是罪己书,在忏悔多年前的一桩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