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洪巧炎

冰冷，无边的冰冷包裹住了她的肉体，灵魂，以及全部，强烈的窒息感充斥肺叶的每一个细胞。

　　那头顶上方的光亮越发微小，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这沉沦。

　　黑暗袭卷视线，无力感攀上了她每一块肌肤。

　　最终，似乎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疲累地闭上双眼，就在双眸阖上的刹那，一道模糊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朦朦胧胧从上方传来。

　　那是，谁？

　　她只觉得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却想不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直到声音伴着光亮在她最后一点视线中猛然放大，霎那间如雷贯耳，黑暗尽数驱散。

　　“不要死！”

　　猛然，她想起了声音的主人，睁大了双眼，眼前的画面却随之一变。

　　一道鲜血淋漓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前，只留下一个并不高大的背影。

　　他用手挡住了利刃，回头朝她喊着什么，她却听不清，只知道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并迅速逃离。

　　徒留那浴血的身影独自与气势无匹的利刃对拼了起来。

　　明明是背对着那道身影，但洪巧炎却能清晰地看到他落入下风，听到他的喘息，听到他皮肤绽开，听到他鲜血滴落。

　　他倒下了，带着不甘和无可奈何。

　　利刃一步步紧逼瘫倒在地的他，洪巧炎甚至能看见那泛着寒光的刀身上还流淌着未凝固的血。

　　那是他的血！

　　洪巧炎无法遏制地发出咆哮。

　　不，不要，不要啊！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她不再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逃，为什么不留下来帮他！

　　洪巧炎有些歇斯底里。

　　那道身影，那道挡在自己身前，并不高大但十分伟岸的身影。

　　一定是某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啊！

　　寒光闪过，利刃落下。

　　洪巧炎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滴温热滚落脸庞，好似就算离了这么远，那道身影的鲜血依然滴到了他脸上。

　　“不！”

　　洪巧炎猛地坐了起来，惊呼出声，声音凄厉而悲痛。

　　洪巧炎大口地吸着气，看着眼前熟悉的布置，她有些愣神，下意识地抬手抚摸脸颊上那温热滚落的地方，只感到一点湿润，一看，不是鲜血，一滴晶莹，是她自己的泪珠。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泪流满面。

　　有些恍神，洪巧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看向铜镜。

　　铜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面色十分苍白，眸光黯淡，头发颇为凌乱，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痕。

　　洪巧炎愣了神，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认不出面前这个稍显颓废的面孔是自己。

　　静静看了一会儿，洪巧炎起身去洗了把脸，直觉清爽许多，也没那么迷蒙了。

　　回来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顺着头发，动作认真，极其轻柔。

　　好一会儿才把凌乱的头发拢顺放在脑后。

　　然后又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粉盒，淡淡地抹了些，轻搽脸颊，额头，涂抹均匀。

　　她并不喜欢化浓妆，但作为一个女生，化妆还是会的，只不过她化的妆通常都极淡，化妆的物件也就那么两三样，种类并不繁多。

　　搽完粉，又拿起眉笔对着铜镜仔细地画了起来。

　　接着，是胭脂，蘸了些许往素白得有些苍白的双颊上抹匀，晕开，让自己看上去气色更好。

　　涂完，轻拍双手，拈起唇红，双唇轻抿。

　　最后，她熟练地挽起长发，用发簪固定住。

　　看着铜镜前的自己重新焕发光彩，洪巧炎不禁莞尔，起身又去换了一身衣服。

　　片刻后，身着一袭大红罗裳的洪巧炎推开了房门，袅袅婷婷地走出。

　　说是大红，其实并不全是，火红，鲜红，淡红，赤红，夹杂着金色点缀，白绸缀边，红得鲜艳，红得有层次感，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般。

　　这是一个三房式的庭院，四周种满了花草，空气清新，绿意盎然。庭院正中央有一水池，假山矗立，荷叶摇曳，鲤鱼欢腾，颇为秀美。

　　就在洪巧炎走出房间呼吸了下新鲜空气时，对门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走出。

　　此刻的叶轩，一身劲装，护腕，轻履，腰带等尽皆齐全。劲装整体呈紫色，又有黑色绸缎裁作云纹流淌全身，每个衣襟棱角都有金丝缀边。整体低调奢华而又高贵，不显俗气。

　　双眸清澈，嘴唇饱满，一头长发垂至腰间，有些儒雅，但五官坚毅又让他显得朝气蓬勃。

　　洪巧炎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稍显陌生的少年，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其多么英俊，而是因为，她想起了梦境中那道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就是眼前这少年。

　　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两道看似截然不同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直到他对上了叶轩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而不带一丝杂质，眼神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如湖面倒映天空，又似星河璀璨长凝，通透而又蕴着什么，是坚韧，睿智，毅然，冷静……念及最后，才发现已经无法用世间的词汇去形容。

　　一瞬间，她梦境中的那道身影与眼前少年重叠在一起，洪巧炎眼中的少年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因为那道身影回过头来朝她喊着什么时，眼睛也是跟眼前少年的眼睛一般，澄澈无比。

　　那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一双眼睛！

　　叶轩看着此刻容光焕发，如同一朵红莲般的炎姑娘，不禁心中赞叹，不过看了几眼发现她有些愣神，便走到她跟前，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出心中疑惑。

　　“炎姑娘，这里是哪里？我不是与那通天境两败俱伤，最后却不敌么……”说着，他也想起来了，他是不敌那通天境，但他最后是被一团金红色火焰所救，那火焰的主人，显然便是眼前这位了。

　　洪巧炎回过神来，发觉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又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长呼一口气。

　　“这里是我家，我爹是镇长，中间那屋就是他的，你那间是客房，平时招待我爹的朋友才会用到。”

　　洪巧炎的父亲的确是镇长，中间那屋也确实是他的，但叶轩住的那间却并不像洪巧炎所说那般，是给她父亲的朋友暂住。

　　那是洪巧炎的父亲给未来和自己女儿订婚的女婿所备的一屋。

　　自己也不知怎么，竟将他安置在了这里。

　　想着，洪巧炎轻敲自己额头，有些无语。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叶轩，树叶的叶，气宇轩昂的轩！”提到自己的名字，叶轩不禁又笑了起来，他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不错的名字，我叫洪巧炎，心灵手巧的巧，炎热的炎！”洪巧炎看着叶轩如此展颜，不禁也笑了笑。

　　“那么，初次见面，荣幸之至！”

　　这一瞬，骄阳洒下光辉，映衬着两人，清风徐拂，吹动衣襟发丝，笑容灿如耀阳的少年和明眸皓齿的少女正式认识，这一刻美好，往后无论何时回想，皆是绽颜不已。

　　骄阳当空，两个年纪相差不过三四岁的少年少女边行边聊，渐渐来到官道上，道路上人声鼎沸，两旁尽是商铺小店，灵药武器，服饰吃食，种类繁多，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里是镇上好的酒楼，都睡了一宿，肚子空荡荡的，我带你上去寻一些吃食。”

　　两人于一座四层多高的酒楼门前驻足，这酒楼外表颇为华贵，正门有俩年轻靓丽女子迎客，穿着却并不如何暴露，想来这酒楼也是正经，门上有一牌匾，龙飞凤舞写着“天香楼”三个苍劲大字。

　　两人进了楼，里面一楼颇大却座无虚席，喝酒划拳者众多，显然生意火爆。还没待两人走上五步，立刻就有一小厮笑脸迎了上来，一见洪巧炎，脸上笑容更加夸张，恭敬一拜正准备说什么，却被洪巧炎挥了挥手制止了。

　　“老地方就好了。”

　　“是是是，洪小姐这边请。”小厮被打断话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忙伸手给洪巧炎领路。

　　两人上了三楼，叶轩一路看着酒楼装横越到上层越华贵，显然上面几层不是一楼大厅那般能比。

　　二三楼都是独立雅间，连走廊都是烧着熏香，静心凝神，两人在三楼就停住，直奔最里一间。

　　雅间内正中放着一张檀木茶几，四周有两侧是屏风，其上画着竹石，另一侧有着琴女作乐，靠街道那侧却是一扇木窗大开，落着阳光。

　　入了座，洪巧炎挥挥手对跟随而来的小厮说道：“同往常一样就行了，上快点。”

　　叶轩看着一进酒楼就透露出女主人似的做派的洪巧炎，有些惊奇。

　　似是看出叶轩的惊奇，洪巧炎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这家酒楼老板跟我爹是老朋友了，几十年了，当初我满月她还来吃过我满月酒。我打小就爱往这跑，不过我爹却从来不许我喝酒直到我十五后才逐渐放宽。”

　　“这里的冷香酿可是南蛮里都数一数二的好酒，还有那蓉花酥，也是一绝，这次一定让你大饱口福。”少女眨了眨眼睛，眸中满是俏皮得意。

　　就这一小会儿，菜就上来了，一壶冷香酿，一碟蓉花酥，两碗鲈鱼粥以及几样小菜，这便是午膳了。

　　斟满酒杯，叶轩也还是第一次喝酒，更是这般好酒，不由得细抿一口。

　　还未品尝便已有一股馥郁扑鼻，入口清甜，酒液到了喉咙变得冷冽起来，下到胃部却陡然火辣。

　　叶轩不由得面色涨红，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反而闭住气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洪巧炎原本看着叶轩脸颊涨红，想取笑一番，却看到叶轩如此豪爽，不由得啧啧感叹，举起面前酒杯也是一饮而尽，脸色却是毫无变化。

　　“来，尝尝这蓉花酥，保证你忘怀不得。”洪巧炎笑着将装着蓉花酥的碟子推到叶轩面前。

　　“咳。”

　　叶轩轻咳一声，缓解喉间不适，举筷夹起了一块蓉花酥。

　　这蓉花酥通体金黄，其上有点点霜花，表面薄脆，一夹起来就碎裂了些许，露出其中软糯。

　　直到入嘴叶轩才发现那酥皮上的点点霜花竟然是甜霜，却不同于蓉花酥本身甜味的淡淡。外表酥脆，入口即碎，甜霜混合着咸味的酥皮，咸甜交会，令人耳目一新，为之一颤，里面本身没有太多味道，只带着花香，但其软糯清甜却是不需要更多味道上的修饰了。

　　只一口，叶轩眼睛就亮了起来，这蓉花酥不同于先前的冷香酿，丰富的口感，也是更加老少咸宜，难怪会成为这天香楼的招牌。

　　几口便吃完筷上的蓉花酥，叶轩屡屡下筷，直到最后一块入了肚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碟子，叶轩才发现洪巧炎还没吃过呢，不由低着头脸都红了起来。

　　似是看出叶轩的窘迫，也似乎是因为看到叶轩这么喜欢蓉花酥，洪巧炎没有半点嗔意，反而笑吟吟地看着如同孩子做错事般低着头的叶轩。

　　这贪吃害羞的家伙，真的跟昨天那道浴血奋战的冷酷身影是一个人吗？

　　摇摇头，洪巧炎开口打破了叶轩的窘境。

　　“没事，你喜欢吃就好，这蓉花酥我都吃过无数回了。”语气中满是随意。

　　叶轩这才抬头，与对桌少女对眸。

　　少女眼中那般欣悦，宛若有光，让叶轩不由得一愣，刚恢复了些的脸又猛然红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鲈鱼粥直接喝了起来。

　　鱼肉滑嫩无骨，粥浓稠绵烂，暖暖一大碗入胃也是惬意舒服无比。

　　洪巧炎看着叶轩这般毫无戾气，想起那对此刻藏在碗后的澄澈双眸，不禁有些感慨，这真的是一个自幼父母不明的孤儿吗？

　　两人在来时的路上早已互相了解，越接触叶轩，洪巧炎越惊讶于其清澈无比的心，就如同他那双如湖般澄澈而独一无二的眼眸一般。

　　有些心疼，也惊讶于叶轩的豁然。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眼神一黯，陷入回忆之中。

　　似是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叶轩放下碗，这次他没有一口气喝完粥。

　　看着眼神空茫辽远的洪巧炎，又转头看向窗外那街道上的热闹。

　　这里是灵火镇，一个远比他的镇子繁华荣盛的地方，也是洪巧炎的家，她父亲洪威所执掌管理的一片土地。

　　洪威是藏海境二重天的强者，而他的镇长爷爷，只是开天境。

　　眼前的女孩，有一个宠她的老爸，但却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甚至连婴儿时的记忆都不曾有。

　　都是可怜人呢。

　　叶轩倒满酒，也给对面的女孩面前的酒杯倒满。

　　女孩抬起了头，眸中光芒渐渐凝聚。

　　叶轩举起酒杯微笑示意，轻轻颔首。

　　女孩一愣，旋即笑靥如花，也举起了酒杯。

　　“叮！”

　　两个同样身负悲伤的人清脆碰杯，随即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