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烟烟霞霞,桃花灼灼。
他决然跳下往生海。
浸入冰冷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一只红色的小狐狸在他上方,同他一起坠下。
他笑自己在魂飞魄散前,还做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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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至于他的名字,出生时日…等他知晓,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他只记得自己是从一座奇特的山中醒来。初初醒来时,他并未觉得有何奇怪之处。但等他起身走了几步,他发现自己所走过的路都是铺着金砖和玉石,脚不沾土。他每走一步,脚下所触之地都会从原先的泥土顷刻间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碧玉。
不过这件事儿虽然奇异,但也不乏好处。比如他一低头,便可看到玉石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通体毛色洁白,头顶上岔岔支立着四只朝天伸展的犄角,细长的脖颈挺立着,四条直立的腿似乎聚集着他全身的力量。
他挺满意自己这般模样。
这座山还有一处奇异的地方。一到夜里,山仿佛会泛着幽幽的光,许是因为山上布满许多碧玉和黄金吧。
自醒来,他便在那座山里待了几千年,总觉得有些闷。偶然有一次,有一个小矮人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还乍乍乎乎地跟他说外面很热闹。他想着到山外走走兴许也不错,所以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走了出去。
后来他为自己有着这般想法感到有些后悔。
他遇见了一些与他长得挺相像的灵兽,只是肤色不同他一样,头顶上也只有两只犄角。他们说他们是鹿,问他叫什么。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起初还不甚在意他们偶尔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但当他听见他们悄声嘲笑着他,说他长相丑陋,但头顶却比鹿多了两只角,而且用很不屑地说他们不愿意与异类交往时,他的心里顿时窝起了一团火。他气地跺了几下脚,附近河流里的水流忽得腾空而起,随后河道中的水朝他们涌动而来,他一惊,再跺了跺脚,那水流瞬间原路返回到附近的河道中。
那些鹿被吓得够呛,其中他又听到了一只鹿小声说:“没想到之前传闻的几千年前吸取天地精华而生的会运用引水之术的夫诸就是他。果然,跺了一下脚都差点引得大乱,长得也这般奇怪,名字也如此难听。”
他本该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名字。可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是在他人的恶意下说出来,心里着实有些受伤。
而且这个名字……的确不太好听。
他自是马上离开了那鹿群。可当他再结识别的灵兽时,他也感觉自己始终融不进去别人的热闹中去。
他始终是局外人。难道他注定便只能在冰冷的玉石间孤独地过一生?他心头很是苦涩。后来回想起以前的事,只觉得有一句话形容他当时的处境,十分合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他只得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原先所住的那座奇异的山里。正想走进山里,却听到后面一声呼唤,“想问一下……”
他回头,远远望见山外有个人,正挥手朝他喊着什么。距离隔得有些远,他正想走过去,却见那人飞到自己面前。他稍有些戒备地后退了两步,那人似乎也看出他的紧张,微微笑了笑,便蹲下来,对着他的眼睛,和煦地问:“你可是住在这座山里?”
他点了点头。
那人又和煦一笑:“你是不是夫诸?”
他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只因他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那人愣了愣,耐心地问,“为何又摇头了?难道是不喜欢被叫成夫诸这个名字?”
他听那人正说中他下怀,眼睛忽然变得亮闪闪的。“原来如此。我且见你长得如此好看,而且听说的你的引水之术很是厉害,天赋定是极高。”
他虽然因为那人说自己好看有些高兴,但他弄不懂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一番话。
那人继续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摇了摇头。
那人却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说,“我是一个挺厉害的水神,我叫熏池。其实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你可愿意跟我座下修炼,做我的坐骑?我见你天赋极高,你想不想以后变得厉害?你若跟了我,我再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可好?”
他欣然答应。自己以后再也不是独来独往,跟着他变得厉害,也许也会很威风罢!而且他还会给自己取个新名字,他只觉得自己几千年前的运气都积攒在此刻爆发了吧。
熏池说给他取的名字源自一句古话,“时日久,污垢生。夫诸出,沧海流。” 而且他夜里通身都会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就叫沧泽,如何?”
沧泽,沧泽。这名字不错。
熏池便与他一同住在了这座山里,日日教习他法术。没过多久,他便修成了人形。熏池极满意地看着他,说他不愧是远古时期长得最好看的神兽,修成人形,这模样也极上佳,清秀俊朗。
那熏池也告诉了他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比如这四海八荒,形成于五六十万年前,那时叫洪荒时代。待天族的墨渊上神建立了新神纪,洪荒时代结束了,迈入了远古时代。而他便是在远古时代初出生的。熏池还告诉他,因他是这四海八荒唯一一只吸取天地精华而生的灵兽,天生就在水系法术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
他觉得与熏池在一起的日子,都很是惬意快活。熏池与他就如知己一般,每日教他习一点法术,他们便在一起喝喝酒,在山里种些灵花灵草,或者在清晨或傍晚时跑到山外一同欣赏一下天边日出日落的震撼之景。
如此过了四五万年,许多神仙都多多少少听闻,水神熏池收了那只叫夫诸的神兽为坐骑,听说过夫诸的控水之力极强,大家也都很是好奇夫诸的模样。
那时天族的各大族才刚统一,熏池其实也是天族中共工族的神仙,他们族历代继承水神,掌管八荒六合的水河运作。
天君总是设宴,虽熏池一向低调,但有几次也带着他一起参加。来到了九重天,他见到了很多仙泽旺盛的神仙,然天族礼仪繁杂,说话也总是兜兜转转,宴会很是无聊。他们还要郑重地去拜见天君,天君好像还给他们住的山封了个名字,叫敖岸山。天君也啰嗦了很多话,好像还说什么几个月后的神魔大战要做好准备之类的。终于宴席结束,他想着终于可以回山里了,却发现熏池又被一个人叫走,去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说了很久的话。
等到从九重天上回到山里,他原想跟熏池说以后能不能少去九重天参加这种无聊的宴席,却看见熏池心事重重的模样,话只能全部封在嘴里。
沉默了一阵,熏池终于同他说话,且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认真地说,“沧泽,几个月后的神魔大战,你便跟我一同参与可好。我知道你可能不太喜欢天族,但你放心,等打完这场仗,我们便可以一直待在敖岸山里,不用再总是上九重天了,不会再感到不快活了。”
他听到熏池这般安慰他,顿时欢天喜地,嘴笑得快翘上天去。
只是他不知,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在那次神魔大战之后,将被彻底颠覆。
远古时代的第一场神魔大战,亦是他此生所历的第一场战争。开战的那日,氤氲漫天,流云飞卷,风声呜咽。他与一众天兵天将一同站在云端上。向四周扫了扫,他只觉得所有人手中的法器寒光凛冽,倒映着云层上方的骄阳叫人不能直视。
他手中亦拿着一把剑。是熏池几个月前给予他的,唤做沧元剑。他原以为自己参战,是作为熏池的坐骑去参加,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一样像样的武器。那日,熏池挥了挥袖,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剑凌空而出,顷刻间飞来他面前,他连忙接着。剑身呈湛蓝色的半透明状,剑体通直。剑柄上的雕饰如星kul宿运行,剑刃就如同壁立千丈的断崖,崇高巍峨。当真是一把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宝剑。
熏池郑重地对他说:“其实这把剑早该交给你了。我之前却差点忘了这回事,可能是原来各界太平了太久。这原是我共工族有名的圣物,唤沧元剑。然而共工族内包括我,都无人能驾驭得了。可我猜到你天赋异禀,又是通灵神兽,想必是适合你的。你看,它很有灵性,认准了你,你便是它的主人了。”熏池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到大战时,你理应带着这把剑去参战。你应该去好好历练一下,而不是一直做我的坐骑。所以这段日子里你都要自己好好琢磨一下,这习剑不同于术法,每个人习剑之要领皆是不同,应结合自身优势去掌握。所以我便不必教你什么了。”
他自是应下,刻苦研习。但他觉得熏池不教他用剑,许是也因为他很忙吧。开战前那几个月,他几乎每日都要出山,说是天族有些要事。
当时他没有多想什么。
可大战开始前,他一想到这些事,心头就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莫名有些慌神。
一阵天鼓惊擂,角声起,悲笳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绝杀之战。两军对垒,
猎猎的风声夹着血腥呼呼的来,也又呼呼的去。
他亦是御剑而出。他心中默念着熏池曾同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沧元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神服天下;诸神之剑,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庶人之剑,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这场大战,开始到结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天宇九霄早已为之黯然。
大战结束,妖族魔族兵败山倒。天族毫无悬念地取胜。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大战持续了那么多日,他却没有见到过熏池一次。可他总是安慰自己,战场辽阔,熏池在别的地方战斗也很正常。
他后来才知道,这场仗本可以结束得快捷些。只因为天族这边……忽然在战途中起了内讧。他也是在大战结束后,几天都不见熏池,急得跑到九重天上来寻,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天君大殿上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
他后来想起这些事也是唏嘘不已。
共工族和女娲族,两大上古神族,在天族大殿对峙。女娲族断定共工族在大战前叛变魔族,甚至摆出了诸多证据。而共工族极力否认,并断定女娲族是为了夺得沧元剑而去污蔑他们。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听到沧元剑时,却看到原本跪在靠前的熏池扭头凝望了他一眼。
他至今没读懂他的眼神眼神代表着什么。
当时他以为,熏池是想让他上前帮忙作证。
可后来当他说出那沧元剑是熏池送与他时,只听到整个殿中的人倒吸一口冷气,熏池脸色更是陡然变得煞白时,他才意识到方才熏池是想让他不要说话吧。
他说完一番话,那女娲族族长随即冷笑说,“这水神胆子也忒大了,沧元剑本是天族圣物,是上任老天君赐给水族的。你熏池竟敢自称这是共工族圣物,还将它送与一个与水族无关的神兽。你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起……”
“熏池说,那剑是有灵性的,是它自己来找我的。”他打断了女娲族族长的话,着急地说。
谁知这次是那天君竟是冷笑了一声。
随后女娲族又说了很多东西,仿佛还是在说共工族一族叛了天族之类的。
他被天族士兵押下去时,看到了女娲族族人笑得幸灾乐祸的表情,却也似乎看到了天君嘴角微微勾起。
他当时只以为是女娲族的人蛊惑了天君,让天君错判。他在天牢里挣扎了很久,等终于被放出来时,却被告知共工族一众族人都受天君指令,被女娲族的人封印进山海图中,永世不得再出。
得知这般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口一阵窒息。
他原以为他能被放出来,也许就有机会帮熏池,帮共工族申冤。
可如今做什么都无用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天宫,正准备飞下九重天,却听到背后有人喊住了他。
他转身,却只见到背后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似的小仙。他还没开口,却见那小仙摆了摆手,让他走近一点。他狐疑这小仙的来意,不打算理睬,打算重新转身离开,那小仙却直截跑到他身旁,凑到他耳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简单介绍一下,我叫沧夷,是这次事件中无辜被牵连的一个山仙。我与熏池水神在一处地方被看押着,他在我临走前托付我给你带一样东西。我猜你就是……夫诸?或者叫沧泽?”
那个小仙飞快地将一个似是小锦囊的东西塞到他的袖口里。“他让我交代你你一定要看。不管你相不相信,总归看一下是好的。”
那小仙随即走远了。
他愣在了原地,却听到背后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他竖耳听着,好像是那女娲族的人在骂天君,骂熏池,随后又骂自己,也提到了沧元剑。
他知道女娲族的人对自己和共工族仇根深重,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还要骂天君?他的沧元剑也已经被天族的人给收了回去,他们还想怎样?
等回到敖岸山,他很快打开了那小仙给自己的东西。那锦囊中却是转瞬即逝地弹出了漂浮在空中的数行字,待他读完,那些字也自动消散而不见。
他读完时,心脏震颤。这一刻他的心比他之前在天宫得知熏池被封印时痛得更窒息绝望,生不如死。
眼泪只是无措的拼命落下。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天族人的阴谋。天族为了夺回曾经老天君赠予共工族的沧元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利用了女娲族也觊觎这沧元剑的心思,以及女娲族和共工族以前的恩怨,挑拨女娲族和共工族的关系,伪造了一些共工族叛遍魔族的证据,假装无意让女娲族发现,再利用女娲族让他们来指明共工族叛变,让女娲族以为只要铲除共工族,这沧元剑定可以归他们所有。谁知天君判定共工族的罪名后,却不肯将夺来的沧元剑给女娲族。天族这一计,实则是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罢了。而熏池先前料到了这些,就先将沧元剑给予他来保管。熏池本想与女娲族人谈好,在神魔大战上共工族连同女娲族一同推翻现在统治六界的天族。谁知女娲族却在大战时临阵倒戈,不愿与共工族合作,这刚好也成为了天君治罪共工族的理由。
而他,成为了天君最后判定共工族罪名的导火索之一。熏池原本不跟他说这些,本就是担心他说漏什么。可熏池没料到他会跑到九重天去找他,也无法阻挡事情之后的发酵。
他没想到自己也被拖进这盘大棋。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这盘大棋里的一个棋子。
仅仅几日,他却觉得他的世界早已风云变幻,天塌地陷。
原来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仇恨,愧疚,绝望……他头疼得快要炸裂。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