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了无尽的漩涡,被水波钳制,就这么转了一圈,又一圈。
就如同大多数的病人一样,他躺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灰白色世界里,呆呆地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
人来人往的喧嚣被厚厚的墙壁隔得几乎没有了什么声音,过道的护士皱着眉重复一日又一日不变的工作,医生面对如龙的队伍只感到口干舌燥。人们的脸上戴满了一张张医用口罩,好像是什么野兽在借此压抑本性,谁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东西混入其中。
羽毛躲过一个飞奔的小孩,拧开一扇病房的门把手,闪了进去。
床上的一个金色男子正半眯着眼睛,瞳孔涣散,眼底发黑——他看起来困倦极了,但他却睡不着觉——亦或是他逼迫自己不要睡觉。
心跳测试仪的滴滴声缓慢行走,不慌不忙。
羽毛轻手轻脚地搬动椅子,坐到了阿神旁边。他的声音就像病人一样飘荡不定:“难受吗?”
床上的人蠕动了几下,把头扭向羽毛,金色的发丝垂落在他的上眼睑,让他更难睁开眼睛。
他已经四五天没合眼了。
就如他们第一次初见那样,阿神整整把死亡期推后了两天。
他凭他自己的努力,创造了一个奇迹。
但他太疲倦了,单单是扭头这个动作的完成,就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羽毛不会催促,他只会用手拨开阿神额前的发丝,让光线刺入阿神的眼睛,他会静静地等待,等待阿神在他面前完成一次“壮举”。
他知道阿神在想什么。
他受不了看到阿神不得不这么痛苦地苟延残喘,但他必须忍受,直到阿神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离开。
他向前弯腰,亲吻阿神发凉的额头。
戴着氧气罩说话很难,阿神只是动了动嘴唇,但羽毛还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难受极了。」
这是上天赋予的默契,让他们遇到了对的彼此。
“我按照你的意思,把你的手机从桥上丟下去了——我原本还以为以后我能靠它过日子呢。”羽毛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我那栋房子总是漏风也不抵冷……”
阿神藏在被窝里的胸口大大的伏起,又落下。
看样子他是松了一口气。
“你的毅力让医生吃了一惊。”羽毛抬起手,把手指插到阿神的头发里,轻轻揉了揉,“医生瞠目结舌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哦,明明那么多病人他都运筹帷幄,却单单碰到了你——
“这也算不算……一种缘分?”
阿神微微睁大眼睛,氧气罩下的嘴角也略微上扬了些许。
“我好不甘心啊,明明和你的缘分只能有我一个人才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到处弥漫着青涩与懵懂的味道。
我追随了你很久、很久,再见到你时就恍若做梦一样,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伸出手——不论是多少次,你都在向我伸出手,把最美好的光辉给予给我了。
多少个晨曦,多少个夜晚,我抱着你,拼命吸食你身上的一切气息,因为我从来不敢幻想,我的生命中会出现如你般闪耀的人。
我拼命地把你抱在怀里,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这一天。
我奢求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祈求太阳不要东升,更不要西落。”
咕噜。
羽毛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阿神的眼睛,而他自己却满脸泪痕。
阿神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闭上发黑的眼睛,用尽他生平最大的力气,憋着嗓子从深处压出一句带有他专属的,独特嗓音的一句话——
“羽毛,不要哭。”
就像一颗石子被掷入湖面,片刻涟漪过后,又沉进一片寂静。那句话有气无力地飞进羽毛的耳朵,却如烟火般炸开,带着无限的生命活力与希望,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毫无血色的面容陷进枕头,那双金色眸子终是被眼皮给遮盖。
羽毛呆坐在旁边,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心跳测试仪尖锐的长音引来了护士和医生。
它是这么响的。
“滴——————”
就和大卡车的鸣笛声一样普通,却比大卡车的鸣笛声还要尖锐、刺耳。
在一件件白大褂涌入将他推挤到墙角时,他的心脏也跟着一起死了。
羽毛,不要哭。
羽毛,不要哭。
羽毛,不要哭,好不好?
那理应是他最后一次哭泣。
不知多久以前,他像个疯子,在阴暗的角落里隔着屏幕盯了他很久。
从白色的运动鞋到宽松牛仔裤,从运动卫衣到金色头发,白皙的脸蛋上总是洋溢着小太阳般的灿烂与活跃。
他睁大眼睛,红色的眸子里装满了那个男人的微笑。他的心脏飞快地跳动,致使他双腿发软,指尖轻颤,皮肤滚烫如火,哪怕是世间无暇最完美的碧玉,都不及屏幕里的那个金发男人半点光辉。
如果将其视为一个物品,那么他就该被保存在精致的水晶柜里,藏在世界的最深处,或许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透过一切阻挡,击打在这个物品身上,但却辉煌得令人瞠目结舌。
没有多余翡翠晶石的点缀,单是站在一处,哪怕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比任何一件艺术品更为辉煌的震撼,那是连神明都艳羡的耀眼。
他是那么的值得怜惜,值得所见之人耗尽无数个世纪的光阴与金钱,去追随、去守护,值得为此背弃全世界,和其一同奔赴天涯海角。
似乎只要轻轻地碰一碰,他就会碎成粉末。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无数日夜的某一刻,站在了羽毛面前。
那个金发男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羽毛面前,脸颊微红,似乎莽足了劲和陌生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你愿意和我一起玩游戏吗?”
人世间固然有诸多缘分与奇迹,而万点星光也比不过在他生命中的这一抹属于平凡人的奇迹。
他自以为只要触到那人的衣角,就可以顺势抓住他的手腕。
可奇迹来临后的代价,则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
他临渊而立。
又哪想后果是脚边落石,堕入悬崖。
或许在他们迈出第一步时,就应懂得。
什么叫知足。
厕所的灯光将他从梦中唤醒。
泪水干涸,黏腻在他脸上。
手机早已因电量不足而罢工。他呆呆地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突然一拍脑袋,笑出了声——他居然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是关于他呵护在怀中,恨不得将其藏起的男朋友。
穹间奇迹也比不过当年一瞬,人世痛楚也比不过此刻一刹。
他忘了,阿神已走三年。
他的手机碎在波涛之间,尸骨无存。
又怎会通电而来?
酒啊,真是给人制造麻烦。
「你在斑驳的阳光下每移动一步,都似在我卑劣的身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弦上拨响一声。」——《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