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晚上回到家,正想拿钥匙开门就听到“吭噔”一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个中年男子,长相儒雅,文质彬彬。
“是小天回来了吗?”何母听到动静,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脸上挂着难得的喜悦。
何天还没进门就看见地上摆满了东西,“我们要去哪?”
“我没和你说过吗?我们要去北方住啊。”何母心情很好,说话的都轻声细语的。
“那他是谁?”何天对于这个人没有好感。
“我是你爸爸。”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没想象的温柔,厚重而严厉的嗓音。
“我没有爸爸!谁家孩子一生下来就八岁啊!”何天暗暗讽刺,他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我小时候被同学说没爹的时候,你在哪?
我发烧难受,妈妈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在哪?
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你在哪?
现在我都八岁了,整整八年我都没见过你,现在你和我说你是我爸爸?
何天生气地快步走到房间里,把门锁上了。
“何天,你开开门,我们聊聊,好吗?”何母在门口敲门。
何天开门看到何母拿着一摞的照片,颜色深深浅浅。
“你看,这些都是你的照片,我每年都会拍一些寄给你爸爸,他很想见你,但大人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
何母眼神热切,像是想到过往的种种而眼含热泪,何天知道妈妈不容易,知道半夜带发烧的孩子去医院是多么无助,知道一天到晚忙前忙后是多么焦急,知道生活不顺意时是多么难熬。
他都知道,知道医院的夜很冷但妈妈的怀里很暖,他知道妈妈忙得不可开交也会陪陪他,他知道妈妈晚上会偷偷哭但又倔强地从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心酸。
可小北怎么办,小北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小北会不会也像妈妈一样偷偷地哭,何天临走时塞了纸条在门缝下,何天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熟悉的地方,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很不想走,可妈妈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爸爸,他也不想让妈妈再等下去,小北,我会回来的。
一位名动一时的角儿,眉如翠羽,肤似羊脂,柳腰玉肢,她一双传神的丹凤眼演活了多少戏本中的痴情人。
她曾是县戏园的台柱,绛色的幕布拉起,水粉样的人物,大红斗篷,葱白水袖,音色婉转,绕梁三日。有多久人闻名前来,有多少人千金一曲,有多少人争相讨好。
她花样年华,不知情为何物,直到遇见了他,他喜欢钻研戏本,但听别人说他家里不让,他每次都听她唱的戏,他说她唱的戏是最好的。
那晚是中秋,花前月下,他说为我唱一次吧。他知道有多少人求一曲而不得,但她唱了。一首下来,春心萌动,情意绵绵。
那时的夜很黑,好像所有的小心思在黑夜里都不会被发现,那时的星很亮,好像每一个因为爱情而疯狂的我们。
黑夜藏匿了我们,留下了说不尽的情话。一时,贴胸交股和鸾凤,夜很长,我们还可以好好爱对方。
之后,他们形影不离,早上他会去戏团对面的烧饼店,排半个钟头的队,只为买到她喜欢的葱油饼。她坐在镜前,描着眉黛,为他泡杯最爱的花茶。下午,他看她唱戏,她看他写戏本,以为可以如此长相厮守。
终有一日,她等他等到茶冷了也没归来,她去找他,房子里没人,街上没人,戏院里没人。她听人说,他被家里人带走了,怎么劝说也不肯走,从院里闹到了大街上,直到来人给了他一封书信,他才乖乖地走了。
她原想他会回来的,那她就等他回来,但事与愿违,她有身孕了,园长不让她再上台了唱戏了还让她收拾东西走人。
可她还没等到那人归来,她在戏台附近租了个房子,父母在外乡并不知道她的难处,她每次写信都只字不提现在的处境,信里她还在唱戏,还是园里的台柱。
她找了一份生计,是帮人缝缝补补的活,昔日捏着手绢的玉指被针头扎了一下又一下。她隔几日便去戏园里问有没有人来找过自己,每次的回答都是否定,临走时她看见一个年轻娇嫩的花旦在戏台上,音色动听,葱白水袖,一如当年的她。
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她孕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怀孕六个月时,瘦小的她行动不便,连缝缝补补的活都没人找她做了,她只好用以前攒的钱,那原是她当作嫁妆的钱。怀孕七个月时,她水肿得厉害,本该纤瘦的她变得臃肿。
中午阳光正好,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上打着毛线,给孩子做鞋帽。
“囡囡?”她抬眼,眼前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父母。
“我们听园里的人说你搬到这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们?”父母满脸惊讶,心疼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提过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虽然知道终究瞒不住,但能瞒一时是一时,万万没想到瞒不住的那时来得猝不及防。
父母知道闺女的心思,他们没有忙着追问下去。她看着父母还没放下行李,就帮她收拾起家里了,这家,她理得井井有条,在父母眼里还是不够。
“这被子太薄了,入夜要冷的,现在可不能贪凉。”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这样可不行啊。”
她鼻子一酸,一直绷着的弦终于被磨断了,她忍不住哭了,看着父母逐渐佝偻的背影,泪无声地流在脸上。
她主动提起那件事,前因和后果,父母有心疼,有不忍,有担忧。
临产之际,她躺着病床上,宫缩带来阵痛的感觉很强烈,是终日等他却不归的痛。
她很瘦弱但胎儿很大,宫缩了三个小时,骨开十指,可还是生不下来,医生建议她剖腹产,阵痛让她即清醒又昏迷,她一个人签下了字后,用尽了全部力气般躺下了,母亲在旁心疼地看着,最后骨开十指是她一人,腹剖七层还是她一人,躺下之前,那张签字单上不是白纸黑字,而是那夜中秋,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也许我等不到你回来了吧。
最后,她生下一个六斤重的男孩。
一人带孩子是不易的,但好在有父母在身边扶持她,她渐渐淡忘了受过的伤害,把孩子抚养长大是她最大的心愿。
造化弄人,他来找她了,过了两年,她已经不在貌美,常年的油烟侵蚀皮肤,脸色蜡黄。他差点没有认出来,她以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但在看到他时还是心动。
他说,家人让他放弃戏曲,他听了,家人让他学商,他学了,家人还让他娶妻,钟意的姑娘是个老板女儿,他拒绝了,他和家人说他有爱的人了,家人知道是个戏子,觉得儿子和她在一起是不务正业,不让儿子再和她往来。
整整两年,他每天都想回来找她,但是力不从心,他想在商界站稳脚跟,他想让家里人不再反对。为此,他加倍努力,这次做生意要经过此地,他连夜前来,交通还不是很发达,火车要十二个钟头,还要转车,当他来到故地用了十五个小时,他来时想过,她也许早走了,也许嫁人了,也许还在等。
他见到她时是惊讶的,不是因为她不再貌美,而是怀里的孩子让他不知所措,直到她承认孩子是他的,他才松了口气。他留下了电话号码和银行卡,他告诉她再等等,他会给她幸福的生活。每年有时间他就打电话过来,每月他都打钱在卡上,她从电话里听得出他很疲惫,他也听出来她的无助。
他成为了商业大亨,用了九年时间,他满心欢喜地去接她,她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带着儿子,去过以前开始唱戏的地方,去过以前工作的地方,也因为没话干去过外地,但和他的联系从没断过,她听到他要来接她后亦是欣喜。
他们终于能安稳地在一起了。
人多么渺小啊,九年,嗷嗷待哺的孩子快到肩膀了,她也错过了最青春美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