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进入重庆的旅途显得无比漫长。春天已然来临,江面上的春风灌进陈山的身体,这让他有一种想要打一架的冲动。在轮船和汽车的百转千回中,陈山始终闭着眼睛。在每一个落脚的码头,陈山都能看到遍地疮痍。他突然觉得他的国家是一个破掉的国家,破得千疮百孔。
荒木惟让陈山抵达重庆之后,首先要去找一个理发师裘师傅,确定他在重庆要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但如果陈山不能在十点前找到裘师傅,陈夏的手就有可能被剁下来。
他想起自己学了跳舞,主要学习的是那种叫探戈的舞,高雅而热烈。教他跳舞的是荒木惟的助手千田英子。那天在梅花堂底楼的小舞厅里,英子和陈山跳《一步之遥》,跳得热烈而欢畅。陈山身上有了微汗,他能闻到千田英子身上散发出的青草的气息。
这时候荒木惟走进了小舞厅,他的身后有七个人被几名特工人员押着跟了进来。荒木惟不说话,他拔出手枪射杀了六个人。他只打眼睛,子弹穿过眼睛洞穿了脑袋。打完以后,他把枪扔给了陈山,说这是国军用的M1911手枪,一共可以装七发子弹。现在枪里还有一发子弹。
那天陈山开了枪。在三个月的训练中,他对着人形靶开过无数次枪。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陈山用枪对准第七人的心脏。那人的眼神无比空洞,仿佛在望向一座遥远的山。陈山扣动扳机,喷出来的血滴落在他的皮鞋上。他蹲下身,用一块布擦了很久都没有擦干净。
在他的眼里,那红色的血液渗进了皮鞋里,永远也擦不干净了。音乐一直没有停,《一步之遥》仍然热烈而欢畅。荒木惟蹲下身来,在陈山的耳边说,别擦了,再怎么擦也不会擦得干净。我让英子给你买一双新皮鞋。
现在陈山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靠在轮船甲板的栏杆上,陈山开始在江风中想象一个叫余小晚的女人。余小晚是他新婚才一个月就分开的堂客,按规定他必须先熟悉自己的堂客。余小晚,二十五岁,重庆本地人,宽仁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曾参加重庆红会组织的战地救援突击队……据说她曾经自己为自己动过一个小手术并缝合过伤口,还在临江路上的扬子江歌舞厅被选为了皇后。还据说,她一般是不喝酒的,即使喝了也不会醉。
身负重伤,被认为已经牺牲的肖正国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居然从上海回到了重庆,陈山踏入重庆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紧张的,他必须完成任务,必须活下来,没有如果。出现在乱糟糟的朝天门码头。
天空中飘着细雨,陈山在这陌生的重庆气息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被一个小胡子直接接走了。
小胡子是军统第六处人事行政科的,按他的说法,肖正国的船票信息早就被军统上海区的外勤人员掌握。他有一双看上去十分有力的小短腿,走起路来像是装了轮子一般滚动,拎着肖正国的皮箱一个劲儿往前蹿。
那天军统局本部安排接陈山的那辆老掉牙的破车,并没有开往罗家湾,而是把他带到了局本部设在磁器口的秘密审讯室。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在陈山茫然地望着这间诡异的屋子时,小胡子突然从背后袭击了陈山。他从背后抓住陈山的双肩,麻利地把陈山扛摔在地上,然后一支枪顶在了陈山的头上,有五个人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们都用枪指着陈山,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陈山记得自己被捆在一根柱子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段吊起来的木头,在他眼里,那是一截睡死过去的树。有人推动了木头,那木头就像敲钟一样,狠狠地撞向陈山的胸口。这让陈山痛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胸口涌起了一丝丝的甜,并且想起了曾经断掉的两根肋骨。
他十分害怕这一次木头把胸骨也给撞断了,如果是那样,那他将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小胡子最后举枪对准了他的头,说肖科长,现在是九点十分,三个月音信全无,肖科长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我听,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洗耳恭听 你在上海叛变,加入了日谍组织。你把在上海的事情讲清楚。
陈山用荒木惟给他的资料,把他中枪后的遭遇背了出来,可小胡子还是不相信陈山说的话,要接着审问陈山。陈山看时间不多了,他实在耽误不起,只好不再耗下去,想办法逃走。
陈山逃走之后,开车直接去了裘师傅那里,可没想到裘师傅并不是什么理发师,而是荒木惟。陈山见到荒木惟,便明白之前见到的沈平安和魏长铭,不过是荒木惟为了试他,而导演的一场戏。陈山无奈地怪责荒木惟,一而再地试探于他,荒木惟则表示,自己这样做,只是想确定,陈山的应对能力绝对没有问题。
一碗面条端了上来,荒木惟用筷子搅动面条,这是一碗很辣的面条,他吃得全身冒汗,然后他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擦汗。他吸了吸鼻子,把碗一推说,你妹妹陈夏也来重庆了,我想让她闻闻重庆的味道。
陈山说,她在哪儿?
你不用知道。她永远会在一个比你安全得多的地方。
陈山说,让我见她。
完成任务以前,你不可以提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荒木惟点燃了一支雪茄,把脚架在了那张桌子上,喷出一口烟说,她很可爱,咱们当哥哥的,都要对她好一点儿。
荒木惟慢条斯理地向陈山下达了指令,拿到重庆兵工厂的布防图。荒木惟告诉陈山,每次日军大编队航空部队出发的时候,重庆早就掌握了情报。浮图关徐家坡上清寺,是指挥部所在地,戒备森严且有防空设施。他们的其中一份防空图就藏在军统局本部第二处机要室。陈山终于想起,荒木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重庆的高射炮像长了眼睛。
管机要室的那个人,叫马三妹。荒木惟笑了,他的眼睛弯了过来,像一位久违的兄长。他走到陈山身边,拍了拍陈山的肩说,想让重庆少死人,就得让重庆先投降。你这是为你的国家做好事。
陈山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看着荒木惟在数名特工的簇拥下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荒木惟停下了脚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说,你是怎么看出这些人不是军统的?
用木头撞我,是不想要让我身上留下伤痕,那样可以让我重回军统,而且军统使用最多的刑具是皮鞭和老虎凳。
还有呢?
刚才那个小胡子,他把我摔在地上的动作,不是中国武术,也不是蒙古摔跤,更不是中国部队里的军体拳术。
是什么?
是柔道。
荒木惟瞪了那个小胡子一眼,说,川口君,看来要送你上前线了,你的演技一点儿也不好。
荒木惟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陈山用手揉着胸口,望着荒木惟带人鱼贯离开。他的肋骨不由自主地又疼了一下。很久以后他缓过神来,陈山看到重庆的傍晚已经来临,天从遥远的地方开始一点点黑了过来。陈山开始想念被押到重庆做人质的妹妹陈夏。就在这时候,短促的警报声从城内传过来,一场黄昏时分的轰炸,开始降临重庆。陈山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火药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