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诗经·蜉蝣》
蜉蝣,一生璀璨,却输在短暂。
它煽动微薄的翅膀,在天地间遨游。
脆弱的生命是根易被挑断的丝绳。无需风吹雨打的刺激,只需春天的第一缕微风,就可以将这跟丝绳斩断,了结一颗炽热心脏,让其最终归于沉海。
这是蜉蝣的命途,也是蜉蝣的悲哀。
阿神跪在坚硬冰冷的白瓷砖上,鲜血的腥气涌入鼻腔,让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心电图被死神拉成一条直线,干瘪的皮肤紧紧黏在枯瘦的骨架上,昔日的辉煌与英俊早已不知所踪,尖锐的鸣叫声从心电图的机器里穿出,刺进阿神的耳膜。
他攥着眼前人的手指,牢狱外的呼救和嘶吼恍若隔世。一棵大树好像被拦腰斩断,吱嘎吱嘎地朝地面砸去,活生生压死了一个逃命的人。
些许叶片钻进被道道铁栏封紧的小窗户,落在被血染红的白床单上。
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混浊、结了少许翳的眼睛。他看着那双黑红的瞳孔就这么静静地涣散,无神地凝望前方。
肩膀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不断将“死亡”这个虚假的幻想撕裂开来,将更加可怖的真相甩在阿神的脸上,把他的脸打出红印。
阿神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更没有呼喊。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现在的境遇。哭泣换不来希望,呼喊得不到救赎,他只是默默站起身,望着牢门外空荡荡的走廊,望着卑微的阳光拨开厚厚的乌云,施舍了几缕蚕丝给这座巨大的监狱群。
心电图机被打到地上,滴音戛然而止。
不需要任何思考,阿神就知道是谁所为。
他只是应声转过身去,在突然站起的人跟前,如往常般从床底下移出医疗箱,把那人按回床上,替人换下缠在肩膀上的那堆绷带。
阿神细细端详着裸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缺口,上面的两排牙印造型模糊,绿色脓液不断渗入这具身体的更深处,触目惊心。
干枯的尸体突然头一转,黑洞洞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阿神的侧脸。
或许因为身体机能几乎已死亡的原因,色素退却,连当初醉人的红眸也不见了,只留下黑压压的无底洞留给还生在人世的爱人。
阿神换了个新绷带在尸体的肩膀上,尸体只是晃悠悠地随着阿神的动作来回摆动。
手臂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阿神却只是皱紧眉头,瞥向这具干瘪发黑的尸体,和这家伙嘴里的一小块肉。
那是刚从阿神手臂上撕扯下来的,连衣服碎片都在。
阿神倒吸一口冷气,无奈地把剩下的绷带往自己手臂上一套,眼看绿色脓液要往他皮肤里渗透,他却不管不顾,任由其蔓延,好像这根本就不影响到他的状态。
阿神的身上因为这个多出了原本可以避免的伤口,人类的血腥气随着气流飘忽到窗外,钻进了满大街的怪物的鼻子里。
他听到,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无数哀嚎与鬼鸣靠近这块小小的监狱群——靠近这块小小的、世界上最后的一个避难所。
或许,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抹活着的生命——阿神看着自己沾了些许绿脓的双手,黯淡的金色瞳孔却觉察不出任何悲伤与绝望。相反,他只是勾起唇角,笑得意外轻松。
但世间万物,终有归于虚无之时,当灾难携带命运降临,埋怨与抵抗毫无用处,唯有抬首面对,才能让一切都变得坦然。
只不过有一点说错了。阿神望着牢狱尽头通往外面天空的铁门,这扇铁门正在遭受着无数怪物的撞击与抓挠,他明白,这扇铁门最后必定寿终正寝,结果还被它们这样对待,破坏也只是时间问题。无水无食物,在这种狭小的空间内苟活,这不是阿神所应该对得起的选择。
他的选择,应该是战胜让自己双腿打软发颤的恐惧,哪怕害怕得泣不成声,七窍流血,胃里翻江倒海,他也要走到悬崖的边缘,当需要他时,他便能纵身跃下,给天地,也给自己一个最完美的交代。
他的选择并不是“毫无用处的抵抗”,而是竭尽全力从灵魂深处震慑出最后一声嘶吼。
所以他摸出口袋里的钥匙,刺入生锈发黑的金属大锁,把牢门缓缓推开。
铁门砰砰地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碎。
阿神闭上眼睛。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其存在论名著《存在与时间》里提到过“向死而生”,或许,就是指他现在的这种状态。身后呜咽扭曲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或许他尚且仅存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可阿神没想过要救他。
他侧身从铁门钻出去,却被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给制止住了。
他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个枯瘦如柴的人性生物不断张合着完全缩水的嘴唇,好像在用自己的最后一丝生命力量向阿神传达着什么信息。
阿神抬起手,捂住了那人的嘴巴。
这是他和他待在这座牢狱里24小时内的第一句话:
“嘘——”
那人摇摇头,脓液从他的脖颈里喷溅出来。
“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阿神把手指探进那毛糙杂乱的白发,“没事的,我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
没事的。
阿神仿佛没有知觉地不断重复。
没事的。
没事的。
没事的……
铁门被打得出现一条裂缝,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突然探了进来,朝无边的空气肆意乱抓着,就像哭闹的婴儿,不知在索求什么。
阿神抬起头,踮起脚,双手搭在那人的双肩,饱满圆润的嘴唇覆盖到那干瘪的唇上。
铁门的裂缝越来越大,一个形状奇异的头刺进来,很快就锁定了他所在的方位。
阿神把整个人都陷进那个冰冷坚硬并不温暖的怀抱,泪腺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他只是挑起双眉,在唇与唇轻轻的触碰间笑了起来。
怪物的上半身被铁门的倒钩划破,它卡着巨大的裂缝,倒进监狱群,在地上像蛆虫一样蠕动着朝阿神的方向前进。
“羽毛。”阿神推开那人的身体,“羽毛、羽毛、羽毛……羽……”
怪物突然猛扑过来,血盆大口瞬间咬住活人的脖颈,撕扯下一大块肉。
金发男人朝身后歪倒。
他盯着不知因为什么而发黑的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呼吸。
那个被称作“羽毛”的家伙,颤颤巍巍地朝他走来。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羽毛的眼睛。
那是濒死的眼睛。
只需一秒,就将长眠。
铁门哐啷一声碎裂,怪物以排山倒海之势涌进来,朝他们二人扑过去。在这瞬间,羽毛猛地瞪大眼睛,从积满浓痰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不属于人的呐喊,它朝正在分食金发男人的怪物扑过去,在生命的最后,它咬住那怪物的脸皮,奋力撕扯下来——
它们扑过来,将他和它淹没。
一只高举手臂上夹着一只手,那只手在匍匐进食的怪物中犹为突兀。可是,当金色的阳光笼罩进这黑色的监狱群时,那手里指尖紧捏的什么东西发亮了。
那是一枚戒指。
刻着Y&S的银色戒指。
它正在金色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蜉蝣。
只能活24小时的生命。
但是,只要足够坚韧,就可以在身后安上双翅,就如蜉蝣般,在大雨滂沱中振翅飞翔,在短暂的一天内肆意享受生命,飞越大江南北,在雨后热日中沐浴阳光。
发自肺腑的呐喊,终究可震慑苍穹,震慑高山大海。
只要生命,足够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