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大雨将至，瑟瑟凉风穿过雕栏弄堂，几片枯叶悠悠落下，满地灰黄。
风经香案，烛火轻曳，又一把香燃尽，化作灰，这已是它所有的虔诚。
偌大的小阁，敲打木鱼的声响停下来，端跪在佛像前玄青衣着女子的缓缓起身来。她面容清丽，正值双十年华，轻缓缓抬起一双眸子，却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无人擦拭。
窗外细雨飘洒，女子撑着竹骨伞走出门。微凉的秋风吹淡她身上的檀香味，花残叶枯，唯有庭中的桂花树开得很好。
她踱步至树旁，金黄的花顺伞面滑落下来，和着雨水落在她的掌心。
过了许久，她才将掌心收回，抬头望这满园桂花树，低声呢喃：“临帆，园中的桂花香气到处都是，大雨也压不住。约好的一起摘花做饼，可你再不回来，过些时候掉光了，就不能做了。”
她望了望头顶的纸伞，又浅笑自语道：“我会一直等你。”
彼时，郑千鲤是腰间挂着银铃的青衣幼女，闹闹腾腾从不老实，小短腿跌跌撞撞跑过曲折的回廊，生性活泼顽皮，常惹得爹娘头疼不已。
秋色欲浓，庭中爹亲手所植的桂树花开正好。她人小鬼大，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无一不精，见枝头一枝的花煞是好看，念起此为娘亲最爱，决意摘下哄得娘亲欢心。
攀上枝干触手可及，一时得意竟不慎从湿滑的枝条摔下来。
完蛋了，昨夜下了场小雨，这下屁股要摔成八瓣了，爹爹又能顺理成章地关她小黑屋了……
有无数念头似流光碎片暂留脑际，抓不住也摸不着。
她很怕疼，稳稳落下，没有火辣辣的痛感，好闻的花香檀香随着一阵风轻轻撩动她的眼睫，她被人拢在怀里。
待郑千鲤睁眼，人已回到树下，而面前有位从未谋面的少年打量她。
“你看我作甚？”郑千鲤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向少年，不客气地问道。
少年粗布麻衣，木质素钗束起发，他看她脸蛋蹭上的泥印忍不住笑：“郑家小妹妹，你的……你的脸脏了。”
闻言，郑千鲤赶忙去擦，少年失笑，跑到近处的池塘，用水濡湿袖子，轻轻擦掉小脸上唯一的泥污。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吓到了吧。”
“没，没有。”见少年好心为自己擦脸，弄脏了衣裳又问自己的安危，郑千鲤变回以往在娘身边时的乖顺模样，杏眸低垂怯生生问道：“小哥哥是哪家的孩子从哪里来？”
“我叫沈临帆。”少年注意到郑千鲤衣上的灰尘，走近些蹲下来仔细拍掉，笑道，“师父和郑家伯伯是故交，我是跟随来拜访的。”
“你是帆，我是鲤，你在水面上，我在水面下。”郑千鲤的眼睛忽然亮了，她用力扯住少年的衣角，“一世相伴，真有趣。”
比她高半头的少年听见戏言不禁一笑。
师父寥寥几句将沈临帆托付给故友，毕竟同他一道云游，江湖鱼龙混杂，沈临帆小小年纪不读书不识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就这样，郑家府邸更加热闹起来。两个孩子嬉笑打闹，欢脱飞扬。
沈临帆习音，郑千鲤学舞。他弄剑，她吟歌。形影相随，羡煞旁人。饶是未曾道破，青梅竹马之情却已昭然。
园子中弥散着浓郁的香，落日余晖笼罩桂树，仿若镀过一层琉璃。素衣少年长成翩翩公子，青罗小女化作落落姑娘。
比肩而立，璧人一双。
入秋的夜晚微凉，他与她共赏这天边圆满的月亮，郑千鲤冷得将一双手悄悄缩进袖中，怕惊扰他的兴致。
偷怯的目光被沈临帆逮住，他旋即从衣袖中拉出她的手，用厚实温暖的掌包裹。她一惊，清亮的眸子望进他皎洁的眼底。池塘映月，塘水荡漾。
“同你初遇，亦是木樨正盛的时节，犹记当时你说的一世相伴啊。”沈临帆用自己的手暖着她，用他的眼光惊动她，“千鲤可愿与我春踏青、夏泛舟、秋做饼、冬暖茶，赏遍人间绝色，踏历大好河山？”
“好啊。”她俏皮地笑了，伸出手轻刮过沈临帆的鼻头：“到时候赌书输给我，泼了茶可不要反悔。”
诸事难料，世事难全。命途浮沉，各安心事。茶未暖好，饮茶人失了踪迹。
同年冬，郑千鲤与闺中密友结伴赏梅，途中听闻边陲几处城破。征兵赴边，迫在眉睫。她恍如大梦初醒，不顾一切抛下挚友，折返家中。
常与他饮酒作对的书案砚台，镇纸压住的书信被窗缝隙透过的风吹得簌簌响。她扯出来，是她熟悉的字，熟悉的人留下的。
仓促七个字：勿思勿念望珍重。
“你诓我赏梅啊，沈临帆。”几滴泪浸透笔墨，郑千鲤倏地释怀笑了：“你怎知我会拦你？”
她所爱的便是这样的他，可她不能留住他。
一人饮酒，一人烹茶。她日夜祈愿，烧香拜佛，求她的丈夫能平安归来。
深深庭院，掩住了多少人的过往，没能阻止郑千鲤随沈临帆一起奔赴烽火的神思。
帐内，男子立于布防图前眉头深锁，银甲衣角处仍染着血渍，显然是没有顾忌，他多日殚精竭虑入眠极浅，瞧来甚是疲惫。
“报！”士兵响亮的声音霎时划破了帐内的沉闷。
“进。”
小兵言语难掩激动：“前方捷报，敌军左翼溃不成军，右翼损兵惨重，全军向后撤了十里。沈将军，如此下去，我方胜利指日可待。”
昔日的青涩少年已不再，沈临帆在边陲与敌对抗的数年，闯下个有勇有谋的罗刹名声，乃军中第一的奇将。
奇就奇在，不怕死，又怕死。上阵杀敌不怕死，唯怕没命回转家乡，再见他的妻。
沈将军常念叨，他的妻啊，等了他五年了，像这么倔脾气的小丫头，肯定是在家苦苦等着呢。
“传我令，众将士切不可骄躁，继续忍耐，离各位回乡团聚不远了。”
沈临帆的声音很沉，他深觉自己做了场刀光剑影的梦。
梦醒了，就能将他送回桂树下他的妻，千鲤的身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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