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从镜华宫那棵葱郁如云的梧桐树下走出时,泊微正坐在院中嗑着瓜子,对着手中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夕阳给她的轮廓镶上一层金红,连脸上细小的毛孔都在微微反射着光芒。明明是即将远嫁的人,看上去却比所有人都分外悠闲。
宫女小跑来到泊微身旁请示手中的物品,远远瞧见云客,慌忙行礼。
云客踱步走到泊微身旁,从宫女手中抽出一枚小小白玉坠儿,尚未再有动作,已被泊微一把抢回去,又扔给宫女。
她下巴微扬,示意梧桐树的方向,“埋到那里吧。”
宫女领了命匆匆离开,云客疑惑,“她怕我?”
泊微将话本扔到旁边的石桌上,撇撇嘴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怕的是我。”
“为何?”
“不高兴呗。”
嘴上如此说,可云客从上到下却看不出她有半分异常。几经斟酌,还是开口感叹,“倘若当初你同意母后的指婚,乖乖嫁给那李尚书的儿子,又何苦有今日遭遇。”
泊微将水一饮而尽,随手拿起话本递给云客,“三哥你有没有看过话本儿啊,我这里有许多,带走也是麻烦,都送你吧。”
云客又气又无奈,千言万语,只一句叹息,“泊微……”
“看来是没看过了,那我给你讲一讲吧。这个本子讲的是一个戏子和世家公子的故事,公子苦恋戏子,戏子却不信人间有情。两人纠纠缠缠了半辈子,最后都落得个余生凄凄。”泊微随手翻着话本,动作突然停滞,像是想起什么,嗤嗤讽笑,“什么半辈子,不过是寥寥笔墨,一句悲欢离合足矣。”
夜市初开,长安街道正是一片繁华,灯火如昼。
云客在车水马龙的人群中费力找寻动如脱兔的泊微,暗恼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带她偷偷出了皇宫。
鹅黄色裙摆在人潮中时隐时现,云客几次险些跟丢。视线中又一次失去泊微的踪迹后,他迅速上前,拨开一波又一波人群,却再也找不到那片鹅黄。
心中的不安骤然升起,云客的脑中刹那闪过无数猜想。正惶惶无措,耳边突然响起泊微明澈清朗的声音。
“三哥,这里!”
云客顺着声音找到泊微,便见她正站在一岸湖水旁,明艳笑容与粼粼湖光相映生辉。
“三哥还记得这里吗?有一次我偷溜出宫,你就是在这里找到我,还带来了他。所以都是三哥的错啊,如果没有他,我当初没准就同意母后的指婚了。”
“我……”云客瞳孔涩然,不知是气还是心疼,“三年了,你还是……还是念着他的吗?可是他明明……”
“他明明拒绝我很多次了,”泊微笑着打断他,“可是我害怕啊,我害怕我已经为了我们的爱情走了九十九步了,万一再走一步,他就喜欢我了呢?又或者,他其实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呢……”说罢不及云客回答,自己反而低头笑弯了腰,“唉,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脸皮厚呢,想当初还偷了他的白玉扇坠儿,你说江桐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嫌弃我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爽朗,泠若环佩。待她终于息声抬头,瓷白的脸庞竟已是泪痕纵横。她依旧笑着,盈盈水汽的瞳孔倒映着云客心疼的目光,“三哥,你平日与他关系最好。我总觉得他其实是有一点喜欢我的,你说呢?”
“泊微……”云客几欲哽咽,“回宫吧,明日就要动身去南商了。”
“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泊微直起身,目光在灯火阑珊处流连,“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十里灯火,繁华长安——三哥,我们租条船再游一遍长安吧。”
城墙高耸,大军陈立。泊微站在云客身旁,目光在十万人中搜索江桐的身影。
她看见江桐跟在镇北将军身后点兵,听见父皇的慷慨陈词。
她看见大军远去,烟尘飞扬,隐约中似有江桐的回眸一望。
她在城楼上从清晨站到夜晚,口中一遍遍地呢喃,“情深不寿,许君白头,待归长安比翼否?”
十里长安街一颗颗亮起灯火,熠熠如昼,却照不见伊人泪湿红绡透。
江桐,我以红衣待你,许君白头,若你知我情义,能否不要让我等太久?
“泊微。”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泊微瞳孔骤缩,迅速摆头,便见江桐一身红衣从黑暗中走来,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春波。
“你……不是……”泊微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舌头打结,下一刻便被江桐拥进怀中。
没有灯火般的温暖,只有铁甲般的寒意。却是泊微无比贪恋的怀抱,吞噬她所有话语。
你不是随军北上了吗?你后来不是和你的父亲请命永镇北疆吗?你不是再也不回长安了吗……
她怎会知道后来的事?
怀中红衣顿失颜色,化作一缕夜风。泊微手足无措向空中捕捉,眼前却再没有那翩翩红衣少年郎。
泪水决堤在脸上肆无忌惮地冲刷,泊微睁开眼睛,鬓角湿润,盈盈泪珠挂在鼻梁,倒映湖中花灯芯火。
小船依旧在湖水荡漾中缓缓前行,泊微躺在船头,唇角呢喃,“都结束了。”
这四年爱恋,三年相思,这溃烂于心口的陈年旧伤,往后都化作北国冰霜南国风雨,我与梧桐各白头。
泊微远嫁南商,身负两族和平重任。这位在长安闯了十六年祸的公主,终于在她的花季年龄,做出举国赞赏的大义。
公主启程后的第四日,北疆八百里加急传来两个消息:一、四日前北狄再次来犯,偷袭我军。二、镇北将军之子率军反击,于当夜战死。
南商王当即派兵一万支援北疆,由三皇子云客领兵。百姓们再一次歌颂泊微与南商义举。
北疆战事频繁,始终不得终了。云客在短暂平息战乱后回到长安,手中却多了一把折扇。折扇装饰简单,只一枚小小白玉坠儿。只是扇面半壁桃花却是殷红如血,瞧着颇为惊悚。似乎还有四行小字,上书:十里灯火昼,许情深不寿。破敌凯旋日,与卿共白头。
有三皇子宫里的宫女说,那似乎是江桐江公子的遗物。只是往事随风,史书难寻。只是一面扇子而已,终究堙没于岁月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