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公子苏怀整整衣冠,望着眼前怡红翠绿的楼,迈出去一步,又退出半步。
正犹豫,一起来的楚国质子楚肖揽过他肩头,嘿嘿一乐:“大好晨光,是男人就别做缩头乌龟,没得回头叫那帮子小瞧你这宰相公子,都冠礼了还没开苞!”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便往最大的楼里头走。
楼里头嫣红柳绿,见了两位公子一叠声地唤,顿时把苏怀叫得骨头酥了几分,脸皮红到耳朵根。
楚肖是这风月中的老手,哪里看得上这些外头站着的,自然是一路直奔花魁娘子的屋子去。
老鸨一旁赔笑,眼前这位一个是三品大员家公子哥,一个是楚国来的质子,身份贵重,原不该拒绝,可……
楚肖成日流连烟花之地,哪有瞧不出这老虔婆的心思,沉下脸来:“妈妈瞧不上本爷爷,可不知这位是谁?回头没招待好,看你还敢在京城混!”
也不管那老鸨阻拦,大步流星扯着苏怀便推门入了花魁娘子的屋门。
屋内推杯换盏正十分热闹,为首的见着来人,沉下脸来,十分不快:“姓楚的,你来作甚?”
楚肖可不是个吃亏的主:“老子怎么来不得了?”
三两句不对付,这两个人便掐到一块去了。
苏怀被晾在一边,颇有些不自在,他平日被家里拘得紧,要不是今日跟太学同窗口角,少年郎为了面子不肯说自己还是个处,被楚肖撺掇来长长见识。
正不知所措,一阵香风拂面,袅袅余音耳边响起:“公子面生,可是头回来?”苏怀扭头望过去,撞进了一双水波莹然的眼睛里。
女子托着一杯盏,正冲着他弯弯眉眼:“我叫燕燕,公子你呢?”那抹微笑像是落英,点在了苏怀的心尖上。
城东雀子巷一处僻静的院子,因为离着街市远,苏怀赁了这地方安置燕燕,便是瞧中了这里头不引人注意。
当日在花楼,旁人都瞧热闹没顾着他,燕燕平日有花魁翠英风华掩着,也就只是个陪坐吃酒的,眼瞧着苏怀不自在,过来招呼。
说了两句,苏怀便对燕燕有了好感,倒是没眼看那风情万种的花魁了。及至后来,他又往这跑了几回,跟燕燕就熟络起来。
听燕燕说她身世,家里头遭灾,两个大子儿价格就卖给了老鸨,做迎来送往的营生。可是她身段儿不够好,手艺也不算出色,在楼里头不但要被老鸨呵斥,就是那龟公也能呵斥她几句。
苏怀公子正是哥儿年纪,最是怜香惜玉,听了无有不动容的,几番来去,便动了给她赎身的心思,倒是楚肖知道了劝他,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等女子口中说的话,半真半假当不得数。
苏怀哪里肯听,他手头被父亲看得紧,便跟楚肖借了银两,非把人赎了出来,安置在院子里。每日寻个由头出来,两个谈诗论画,倒也快活。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日他前脚刚迈进来,后脚苏父便领着人跟了进来。
苏怀跪在父亲跟前,眼瞧着叫人架着丢到院子的燕燕,苦苦哀求父亲,赌咒发誓自己跟燕燕的真情天地可证,苏父却很是不屑地笑,笑儿子青春年少,笑他不知道世间的真情都是笑话,一个卖笑的,哪里会有什么真情?
苏父软绵绵给出两条路——拿了十两纹银,放燕燕离去;或发卖她的身契,再叫她回勾栏卖笑。
燕燕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纹银,再看看苏怀,将手伸向了十两纹银。
送走了燕燕,苏父看哭得肝肠寸断的儿子,颇有些瞧不上,想自己也算是一朝要员,偏这儿子生的不如意。眼下几房姬妾,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又不能不看重。
遂板着脸训斥:“蠢东西,读书读到狗肚子去了!一个下贱胚子也值当你这么舍不得,日后得了官,要什么样女人没有?少在给老子丢脸,滚回家好好读书!”
一年复一年,转眼入了深秋,终于得以蟾宫折桂的苏怀,在众人簇拥下,到天香楼吃酒庆祝。
酒酣耳热之余,有人提议叫唱曲的来助兴,抱着琵琶出来的歌女叫人领到前头,一抬头,与苏怀四目相对,不觉已是经年。
少年郎登科及第前途富贵,燕燕却辗转回环,依旧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卖笑女。
这一刻,苏怀心中是复杂的,有恨,有解气,有怜惜,更有讥讽。对面的女子小心翼翼的不敢看他,当初,只区区十两,两人的缘分就尽了。
他一巴掌把五十两银票拍在桌子上,向酒楼的掌柜,把燕燕又一次买了下来,领回家,带到屋子里。
燕燕忐忑地看着他,有欣喜,有不安。
苏怀冷冷淡淡开口,我看你这些年唱曲的本事见长,我家原有个唱曲的班,如今缺人,你就在那待着吧。不过咱家可不养闲人,你若没本事留下,就怪不得旁人。
燕燕有些失望,旋即又觉得这样比在外头流浪要好。吃穿不愁,更不用应酬人,说到底,苏怀对她还是有情谊的。
她到苏家,正赶上中秋将至。苏家要宴请宾客,少不得要家里头这些唱曲的来给客人们助兴。京城官宦人家喜欢附庸风雅的,都爱自己填词作曲,叫家里歌姬演绎,图个文采口碑。
苏父对这个尤其看中,这些日子时时都有召唤练习。燕燕想叫苏怀看重她,自然是百倍努力。她在外头漂泊数年,南来北往的曲子都会,又沾染了风尘,多了历练,没几日便成了歌姬里的佼佼者。
苏父早忘记了几年前自己替儿子教训过一个女子。反倒是中秋那一日,戏台上一曲《临江仙》,被燕燕演绎后获得一致好评,叫他万分得意。
燕燕就此入了他的眼,并经常被传唤过来为他填词翻唱。
这些年家中老妻已没,几个姬妾又并不如意,只是端着面子不好随意外面再纳妾,旷了有些日子了。他要燕燕到屋子里来伺候自己。
燕燕悄悄寻了机会去找公子苏怀,想求他帮自己。不料到苏怀听后,冷眼旁观:“当年你为了十两,可以弃我。如今有机会可得更多,为何要拒绝?”
燕燕诧然地看着苏怀,当年的少年脸上,现在满是陌生的冷漠和讥讽:“我同你做笔交易,你若让父亲迷你听你,回头赏你百两纹银,你也不用再卖唱了。”
燕燕成了苏家第八房的姨太太,苏父对这小娇妾十分宠爱,家里家外,言听计从。府里甚至传言,她会被扶正,做苏老爷的填房太太。
燕燕如今在苏家,便是苏怀见着,也得低头行礼,客客气气称一声八姨娘。
同一屋檐下,两人倒是日日能见着几回。偏偏苏父身居朝廷要职,不能每日陪着姨娘。
这一日,苏父在朝廷里头跟对头意见不合吵了起来,被皇帝申斥了几句,心里头不痛快,散朝后外头吃了些酒,掌灯时分,才回府。
酒气上头,他也懒怠叫人来掌灯引路,只自己悠哉地顺着院子石子路,往二门内院走,顺道叫晚风吹吹醒脑。
不料听到两个家仆在角落里头磕牙,一人说:“八姨娘正青春年少,老爷又不能时时相伴,反倒是少爷往姨娘屋里跑的勤快。”
另一人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少爷跟姨娘年岁相仿,又日日见面,哪能真守得住呢?”
两个人在那说的热闹,苏父走过去气得一脚踹飞一个,怒气冲冲地直奔内屋而来。
踢门而入,八姨娘跟儿子苏怀,正对坐在一张罗汉床前摸叶子牌,说说笑笑,眉眼里头俱是风情。
苏父内忧外火,兼酒气上头,里外冲击下,竟喷出一口鲜血倒下。
苏父病倒,再醒来,便口角歪斜,不能言语。只听见苏怀在外头一叠声叫把京城里头最好的医生请来,开最好的方子。
医生来了不少,却都说老爷子年岁大了,内火上升,气血不足,怕是撑不了几日,劝苏怀早早准备起后事,苏怀一一谢过,送了厚厚的诊金,落得一片孝子贤孙的称赞。
听外头送走了人,苏怀走到床前,苏父只能瞧见儿子的脸。如今他动不得说不得,这才发觉一直以为还没长大的儿子,如今个头已比自己高了许多。
年轻人的眼里,有些东西他太熟悉了。自己也曾经年轻过,也曾那般轻狂,仿佛什么,都应该在他的手里。
他老了,儿子却已经大了,大得他根本就再管不得了。
苏怀看父亲眼里露出的愤怒、无奈、挣扎、不甘、最最终化为了笑。老头子一辈子强势,从来都看不上自己,现如今落了这般境地,只怕是有苦也说不出来。
他叫父亲管了小二十年,如今可算是挣出了头。现在,谁还能管得着他呢?
志得意满地走出屋,顿时觉得天蓝地阔。这时管家来报,说八姨娘失去踪迹,连屋里头的东西都被收拾的干净
他愣了愣,随即一笑,到底是个卖笑的,哪里来的长久情谊?如今他两个合演了一出戏,她得到手上银两珠宝,也对得起这笔买卖了。
年轻时不懂事,自以为情爱是大过天的,却被苏父用十两银子打破了梦,就好像以前许多次,苏父从来都没对他客气过。
再次见面,他对燕燕有恨,可更恨苏父。年轻人嘛,谁愿意让长辈里外管死死的一辈子呢。
私底下谋划合作,如今可是如意了,官场上,他也不必再听父亲指挥,家里头,他想要娶了谁,同样是自己说了算。
苏怀高兴没过几日,倒霉事就来了,苏家叫人告了,一封抄家诏令随后便跟了过来。
事情的源头,还在苏怀的朋友楚肖身上。
这位藩国在京城的质子,原本是不许回国去的,苏父在时,这规矩守着死死的,后来他这一病,楚肖又是个会经营的,苏怀几个在皇帝跟前是新贵,他都交好,每每说些好话,时间一久,皇帝心一软,便被放回去了。
将将半年,楚地大乱,楚王领着人树了反旗。
上头气歪了鼻子,回头扒拉替罪羊,就算到苏怀头上来。
苏怀锒铛入狱,苏父也一命呜呼。树倒猢狲散,他四处托人求情,却被避而不及。在牢里头生不如死也没人探看。
忽一日,有人来,竟是那失踪许久的燕燕。
燕燕准备了热酒热菜,告诉他自己将苏家带出去的钱存放在钱庄,叮嘱他已想法子将他弄出去,嘱他日后隐姓埋名,只要肯吃苦,日子总不至于过不去。
苏怀这些日子从高处摔落,吃尽了人生酸甜苦辣。谁料最后帮了自己的,却是他早已看不上的女子。
感慨之余,他依依不舍地拉着燕燕,希望她能跟自己走。
燕燕笑笑,沉默。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跟苏怀的这场孽缘,从一开始,就是楚肖的算计。楚肖在京城布了这许多明暗线,只为了能早日平安从京城中挣脱回去。
她的这条线,原本在苏父的十两银子下,就该断了的。只是苏怀的不甘心使得线又被接上。
人心贪婪和不甘,是一切争持的根源。爱而不得的不甘心,得不到权的贪婪,种种交织,造就成今日的不堪。
苏怀如今对她也甚的爱恨情仇,只是她心里对他残留些许愧疚。
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倾巢之下的苏怀,得一个善终罢了。
此后,大家一别两宽,青山不改,流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