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春生会来看我。在我临死前。
春生是我进宫时从家里带来的随身丫头，当年因一件小事惹怒我，被我杖责二十遣去了辛者库。听到我被处死的消息，她应当是拍手称快的那个人才是。
但她现在来了，提着食盒来的。那是个红漆雕花梨木盒，当时她梨花酥做得极合我胃口，我赏给她的，如今她提着它来看我，真是讽刺。
我瘫坐在榻上，眼皮抬了抬，看着她小心地踮着脚，提着灰色沾着油污脏水的粗麻衣的裙边，慢慢的踩在布满被我打碎的物什碎片的地板的空隙上，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嗤笑一声“下贱”，又把眼皮合上。
春生走到卧榻边上，用袖子拂去小柜子上的杂物，小心翼翼的把食盒放在上面，一层一层摆好，嘴里念叨着：“奴婢特地去小厨房借了地儿和材料做了梨花酥，也不知道娘娘您这么多年口味变了没，您尝尝，瞧瞧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她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地包好一块梨花酥，轻轻送到我嘴边。
我抬抬眼皮，她的梨花酥向来做的细致，白色的粉酥配上点点红蕊，甚至沁出了梨花淡淡的清雅香味。我见着实在心烦，一把推开她的手，雪白的梨花酥随着帕子一块掉落到地上，蒙上了一层灰。
“你过来干什么？见本宫要死了，特地过来讥讽？”我冷哼一声，横眉看她。
春生爬过去把落了灰的梨花酥和帕子捡回来，仔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送进自己嘴里：“娘娘心高气傲，却总是雾里看花，连是非也不分了。”
我一拍榻案，“放肆！”，对她的话心生气恼：“用得着你这下贱婢女来对本宫评头论足？也不瞧瞧你的身份，一个辛者庫的贱婢也配和本宫说话？”
春生倒也不害怕，细嚼慢咽，将那块梨花酥咽了下去：“娘娘已经是将死之人，又何必跟奴婢我置气呢？”
我瞪着她，手握成拳，指尖都捏的发白：“放肆......放肆！真是无法无天了！！来人哪！来人！将这贱婢拉下去杖打二十大板！！！”我冲门外大喊，可这偌大的凤仪宫，早已空空荡荡无人来访。
“娘娘就算喊破了喉咙，这宫里也就只有我一个奴才。娘娘难道还看不透吗，您早就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她眉一挑，慢悠悠地开口。
“您以为您输给常岁是因为常娘娘赢得了皇上的心，但其实，擂台还未架，又何来一赢一输之说？”
“是，如娘娘您所说，之前那些事儿，皇上都没计较什么，但是这一次，您可想过为何皇上又会怪罪于你吗？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常岁她不一般，皇上爱上她了而已吗？还是因为皇上不想和您计较？”
我瞪红了眼睛，只想把她这副模样撕碎。
“你这个贱婢！胡言乱语，无法无天！我入宫这么多年，比你这个下贱婢子知道得不知道多多少！皇上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帝皇世家多薄情，岂容你揣测！”
她低头含眉笑了，像极了宴上嚣张跋扈的常岁：“娘娘说的话真是有趣。这皇上自始至终爱没爱过您，您心里不跟个明镜儿似的？”，她眉眼突然凌厉起来，“您可瞧清楚了，那个黄袍加身软玉在怀你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男人可是屠了你周家满门！！您瞧得清楚吗？！您心里只有儿女情长豆蔻情缘，这位高权重皇府联姻你从来不懂，您只晓得女儿心思，何来家族命运！”春生越讲越激动，一双杏眼瞪得老大。
我气极，一巴掌扬起来就要往她脸上扇去，她一把接住，冲我挑眉：“怎么，娘娘禁不起奴婢几下告示，准备端娘娘架子了？就凭您现在这个地位，怕是还不如奴婢呢。”
我想挣脱开来 她却将我的手腕捏得死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春生，她不复之前的温婉的模样，像极了一头正在发疯的母狮，我声音不觉地有些颤了：“你，你干什么！”
她嗤笑：“我干什么？呵，当然是来寻仇了。当年我尽心尽力服侍你多年，就因为一杯茶水不合你心意就杖责我将我贬去辛者库。我是相府的人，又被你带进宫来，本不会有多少人对我横眉竖眼，可你一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弃了，你那些明里暗里惹过的娘娘奴才可都把我当出气口呢。热油浇身的感觉你知道吗？冬天里用井水洗全部人的衣服你感受过吗？你就知道追着你的皇上在他面前妄图博得那么一点点的同情与可怜，你跟一个跳梁小丑没什么区别！”她的手捏得越来越紧，脸凑得也越来越近，我几乎能看到她浅黄的脸上坑坑洼洼肉粉色的疮疤和充了血的眼睛。
我心底的恐惧愈来愈深，手腕被捏得充血，我只想甩开她逃离，可她像一个疯狗一样逼的越来越近。
她忽地掐住我的下巴，眼神凶狠：“明明都是人，凭什么你生下来就是大小姐，而我却是你的丫鬟？你锦衣玉食大肆娇闹，我却要处处顺你替你受罚？这是什么道理！”，她将我的脸使劲转向铜镜，脸贴着我的脸，阴狠一笑：“来，看看你现在这幅弃妇的样子，还是当年那个红妆十里风风光光嫁入东宫的丞相府小姐吗？”
铜镜里我面露惧色，头发凌乱，只剩一支玉钗摇摇欲坠，脸色枯黄，唇面干燥，连眼角都显露出疲惫。穿的是破旧的青白色的衣裙，连妆也好几日不曾上了，只有落魄二字可言。
我双手紧握成拳，将眼神移开，春生却硬生生的将我的脸对着镜子：“看啊，好好看看，满意吗？现在的你的下场是不是当初的你想要的结局呢？”
我眼里的泪突然就落了。
十三年前，当圣旨带到爹爹手里的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我真的得嫁人了。张扬的大红色从朱雀街铺到了玄武门，满目皆是红色，鞭炮一直在响，人群欢呼着迎送婚轿，聘礼一箱一箱的往家里抬，无数珍宝被当做嫁妆随我一起出嫁。那太子文武双全，长相俊美，你一定会喜欢的。娘亲和姨母们都这么说。这可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我在婚轿里听见外面的人群喧闹着说。盖头被挑起的那一刻，我真真儿知道娘亲她们没有骗我，眼前这人剑眉星目身材修长，着实俊美。他笑着将盖头掀起，又笑着对陪侍丫鬟说，你们先下去吧，本王与太子妃要就寝了。我顿时脸羞得跟桌上摇曳生姿的红烛一样。但那夜他并没有留宿，他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会，便又走了。我如今终是明白，他当天从未认真看我一眼，而那时的我却只羞涩地低着头，以为自己有了个好归宿。
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恍若隔世。
“春生 春生......”我泣不成声，双手搭上春生的手，“为什么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啊.....明明当初不是这样的.......”
春生有些动容，手稍稍松动，“春生姐姐......”我唤着幼时的昵称，看着沧桑的她。
她忽地眼睛一下子朦胧了，双手捧着我的脸，仿佛只当我是之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甜甜的笑着的丫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变成这样了，这是哪？你的水红色裙子呢？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条，不是说要穿给我看的吗？”我抹去她脸上的泪，焦急地问。
“娘亲呢？爹爹呢？他们在哪？还有小花，小花呢？春生姐姐？你说话呀！”我摇晃着她的肩膀，焦急地追问着。
她将我的手放下，起身拍拍裙子，整理了一下衣着，一摇一晃的走向门口，唰的一下打开大门，阳光一下子冲进来，我捂着被刺伤的眼睛，只在指缝中看见她的身影。
外面很安静，只听见她大声喊着，声音凄厉却有些哽咽：“皇后娘娘得了失心疯了！立即奉旨处死！”
光灌进我眼眶里，把泪水都刺了出来。我一下瘫在榻上，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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