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大年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神,大家都在熬制各种各样的糖瓜和糖粘——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空气里面都甜丝丝的,像一大朵蓬松的棉花糖。
小姑娘浆果走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路过卖年画的小摊上,花花绿绿、描金点彩的年画放在木桌上,门神执戟握剑,财神金银满身、寿星笑容可掬……天上诸神,地下各仙,被画匠的一双巧手,一只彩笔描摹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浆果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年二十三,是祭灶神的日子,爹娘让她出来“请”一张灶神像。
民间习俗,大年二十三晚上家家户户都要祭祀灶神,这天晚上灶神会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情况。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糖果供奉灶神,想让他上天之后多说好话。灶神像用“请”而不用“买”,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再把新的灶神像换上,摘下过去一年被烟熏火燎的旧神像。
浆果看了看,年画上的灶神彩冠长髯,灶神娘娘盛装端坐,千篇一律,一样的严肃面孔。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来,浆果侧身躲过,衣服带动的风掀起了放在底层的一张灶王像。
画像中的灶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白净瘦削,穿着绣着祥云的红袍,被锦绣金银堆在中间,却不显得俗气。腮上一团浅浅的红晕,不像其他年画上的神仙脸上被涂成两颗红鸡蛋。浆果感觉年画上的小灶神正在看着她,就像爬上她家墙头的大哥哥在看着她笑。
“只有在年画上才能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子,还被涂了腮红。”
浆果举起手中的两文钱对老板说:“我要这张了!”
浆果回到家里,厨房里面雾气蒸腾,八宝甜饭的糯米香味夹杂着麦芽糖甜丝丝的味道飘荡在院子里面。空气里面的甜味儿几乎能够拔出丝来。浆果使劲嗅了嗅鼻子,抱着灶神像进了屋。
“浆果,你把请回来的灶神像好生收着,等到年三十那一天我们把它换上去。”
娘亲端着放着各种各样糖果的盘子忙进忙出,瓜子仁、花生糖、芝麻酥的香味像一条飘荡着的衣带系在浆果娘亲身上。
“娘,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甜?”
“当然是我们家自己熬的关东糖,加上刚刚炸过的黑芝麻,又香又甜。”娘亲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小块糖塞进了浆果嘴里。
浆果一边含着糖,一边把灶神像翻过来,反面是一行轻逸俊秀的字——“世界上什么最甜?”
关东糖的确很甜,还有没有更甜的呢?
浆果又将灶神像翻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渐渐地,浆果开始看着画像的小灶神呆呆地笑。
这个灶神笑得就很甜。
2
一个月前,天上,灶神殿。
老灶神和小灶神决明面对面坐着。
老灶神不停地把下界供上的糖果塞到嘴里,时不时用手去抹一抹黏在胡子上的糖浆。
“下界的人给我们供奉糖果,想用糖黏住我们的嘴,让我们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但是啊,这糖还不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老灶神指着桌子上的糖,擦了擦嘴之后摸着胡子说。
“决明,我问你世界上什么最甜?”
“人间的糖瓜、糖粘,蜜三刀、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决明想了想回答道。
老灶神摇了摇头。
“那就是‘三月白’枇杷、‘一线红’蜜桃,重阳后的‘黄金坠子’香梨,还有夏日里沙囊的红心西瓜……”决明低头想了一会儿。
“还是不够甜。”老灶神又摇了摇头。
“人间的人用各种糖果供奉我们,用糖瓜黏住我们的嘴,就是要让我们上天多说好话。所以,你作为灶神,要知道世上什么是最甜的。”老灶神意味深长地说。
决明决定下凡去找答案。
他偷偷地在一张自己的神像背后,写了一行字——“世界上什么最甜?”
不知道谁会得到这张灶神像。
3
浆果家在除夕晚上将那张旧的灶神像撕下来,贴上了浆果刚刚“请”回来的新的灶神像。那张灶神像的反面写着一行字“世界上什么最甜?”,浆果用浆糊把它贴在灶面上,悄悄地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决明刚刚下凡的时候,不认识路,竟然是从浆果家的灶膛里面出来的。
决明看着浆果家贴的灶神像,摸了摸脸,自言自语地说:“我脸上什么时候多了两团腮红?”
浆果正端着一碗刚刚从锅里面盛出来的八宝甜酪,瞪大着眼睛看着灰头土脸的决明。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是灶神,天上下来的。”
浆果端着碗,用袖子在决明脏乎乎的脸上使劲擦了擦,又认真地对着墙上的灶神像看了看。
画像上的小灶神面白唇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粉,远不及眼前这个男孩子清新自然,真实亲切,但是眉眼面貌一般无二。
“还真的是很像。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浆果拧起眉毛,满脸疑惑。
“小姑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决明微笑着,就像刚刚爬上浆果家墙头的小哥哥。
“你是不是想问,世上什么最甜。”浆果心中暗暗欢喜。
“你怎么知道?”
“原来那行字是你写的。”浆果脸上露出了看穿对方心思的小得意。
“嗯,是我写的。你手上端的什么?”决明问道。
“八宝甜酪。”
“里面有什么,甜不甜?”
“有红豆、红枣、黑豆、糯米、桂圆、用蜜浸过的桃干、罐子里腌的槐花,还有一整块的大冰糖,我娘还放了新鲜的奶酪,怎么能不甜?”浆果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起甜酪,醇厚的奶味儿、枣香把空气都腻住了,空气里面黏黏的、稠稠的,像一大缸糖浆,搅都搅不动。
“能给我尝尝吗?”决明盯着浆果手里面的那一小勺甜酪。
“嗯,可以。”浆果拉着决明坐下,举起手,昂着头,将甜酪送进了决明嘴里。
甜意顺着决明的舌尖一点一点漫延开来,渗透到唇齿间,喉咙里,最后顺着他的咽喉依依不舍地流进胃里。
“甜,真甜。比涂在我们嘴上的关东糖还甜。”决明用舌尖将嘴唇上的甜意添尽。
“还有更甜的呢!”浆果笑着对决明说。
“什么?”
“你跟我走。”浆果往自己和决明嘴里各塞了满满一大口八宝甜酪,拉着决明出去。
就在刚刚要出院子的时候,浆果突然扭过头来,对着决明上下端详了一番。
决明穿着宽袍深袖,外罩红色大袍,领口上用金丝银线绣着曙光祥云,衣服很夸张地拖到地上,看着很是翘楚,但是不像个小伙子,倒像个当大官的,走在路上一定很扎眼。
“你能不能把衣服换了。”浆果看了很久。
“这是我们的制服,我没办法换。”
“我爹娘不在,我给你找件衣服换。”浆果跑进屋里,找了一件爹爹年轻时候的衣服。浆果的爹爹是个读书人,他的衣服秀气精致,上面的针脚都是娘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浆果把衣服扔给决明,“把你的制服换了吧!我不看。”浆果抿着嘴把脸转过去,脸上一片绯红,就像是决明衣服上绣的红霞。
浆果刚刚把头扭过去,还没来得及春心荡漾,就有一只手拉着浆果出去了。浆果慌乱中抬起头,只看见决明被阳光照着的侧脸。
天知道他们神仙是怎么换衣服的,这么快!
4
正月刚刚开始,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街小巷都是花灯、鞭炮。香甜的糕点里塞了枣泥,浸了桂汁儿的蜜饯上布满了糖霜,瓜子花生放了八角、香叶香气扑鼻,浆果忍住了肚子里面的馋虫,带着决明去找最甜的吃食。
浆果从稻草上拔下来一根冰糖葫芦,送到决明嘴边,“这个最甜。”
“这是什么?”
“冰糖葫芦。”
“什么做的?”
“外面是冰糖,里面是……浆果,酸酸的。我娘怀我的时候喜欢吃冰糖葫芦,所以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就叫浆果。”浆果一边说,一边羞怯地笑了起来。
“那你是酸的喽!”决明“嘎嘣”一声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没有八宝甜酪甜。”
“就是因为浆果是酸的,才显得出冰糖的甜。”
浆果又拔起一根糖葫芦,朝着冰糖最厚的地方咬了一大口,冰糖在她嘴里“嘎嘣嘎嘣”的响。
决明看见浆果的嘴上粘了一块冰糖渣子,忍不住地用手去拿,就在手指碰到浆果嘴唇的那一瞬间,决明打了一个激灵,将粘了糖的手放进嘴里舔了舔。冰糖的味道带着清香在舌尖慢慢融化,浆果嘴唇上的这一点点糖比一大锅关东糖甜,比一大碗八宝甜酪甜、比冰糖葫芦都要甜。
“甜吗?”浆果眨着小鹿班的眼睛看着决明。
“甜,真甜。我还能再吃一点吗?”
“小伙子,你耍流氓呢?”卖糖葫芦的大叔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冲着决明一声大吼。
浆果“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决明两三步跑了。
5
“你要回去吗?要是你今天晚上留在我家,我家灶膛里面的火会不会烧得旺一点?”浆果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塞进决明嘴里。浆果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担心决明走了就不回来了,就给了他一颗糖葫芦,想着决明吃得慢一点。
“回。”决明嘟嘟囔囔地从嘴里挤出这个字来。
“不过,大年初四,迎灶神那天我还会回来。”决明咽下了最后一颗糖葫芦。
“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什么最甜?八宝甜酪?还是冰糖葫芦?”浆果问。
“冰糖葫芦……里面的浆果最甜。”
“你不是说浆果是酸的吗?”
“可是你是甜的,很甜,很甜……”决明想到这里,望着浆果嘴唇上的糖渣,咽了咽口水。
浆果和决明举着两根串冰糖葫芦的竹竿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傍晚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可以看见决明和浆果嘴上粘的薄薄的一层糖浆。
“大年初四那一天,你在灶膛里面点燃第一把稻草的时候,我会驾着五彩祥云,穿着锦绣玉袍出现在你家云头。
当我的灶神像发光的时候,就是我下凡的时候,你立即去灶膛里点燃第一把稻草。”
决明的身子渐渐被五彩的锦绣缭绕,领口攀上了金丝银线,脚下生出了祥云,就在决明渐渐变得透明的时候,决明冲着浆果喊道:“你记住,当我的神像发光时,点燃第一把稻草。不要忘了。”
话刚说完,决明像一阵风消失了。浆果爹爹的衣服整齐地落在地上,还有那根吃糖葫芦的竹签。
“我以为你会从我家灶膛里面爬回去呢?”浆果失落了一会儿又笑了,因为后天就是大年初四了。
决明回到天上之后,告诉老灶神。
小姑娘的嘴巴最甜。
老灶神看着一旁的灶神奶奶哈哈大笑。
“吃够了吗?”
“没有。”决明回答。
6
初四那天,浆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怀里抱着两根冰糖葫芦,就在听见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浆果立刻从床上起来,兴奋地跑到厨房里,搬了一张小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收着灶神像。
浆果挑了一把最软最干的稻草,保准一点就着。
天渐渐亮了,晨光一点点舔着窗户纸,直到把纸舔破,挤进厨房里。
浆果的爹爹和娘亲也在大厅里面开始准备迎接灶神的祭祀了,在八仙桌上摆上烛台、糕点。灶神像还没有亮。浆果从怀里把两根糖葫芦拿了出来,放在一个白瓷盘里。
“傻丫头,哪有祭灶神用糖葫芦的。”娘亲笑着说。
“他喜欢。”
就在浆果回头的一瞬间,一个光点出现在神像上,光点像一颗扔在池塘里面的石子,渐渐变成一个光圈。神像发出了金光,如同佛顶的穹光,流光溢彩的颜色把厨房照耀得发白。
“碰——”
浆果跑到灶膛口,用火石点燃了稻草,一把扔了进去。
小火苗在冰冷的灶膛里面欢快地晃动,原本捆在一起的稻草“哗——”的一声散开来,火苗“呼——”地曼延开来。
火光把浆果的脸上照得发红,浆果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细细的,像一弯新月。
就在稻草火光渐渐消失,快要烧尽的时候,浆果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脚底窜进,浆果宽大的衣裙风吹得翩跹,头发一根一根地飘散的空中,丝丝可见。微弱的金光从浆果身上发出来,就像黎明时候的晨光。一朵祥云从浆果脚下生出来,稳稳地接住了掉下来的浆果,然后飞到浆果面前,轻轻地蹭着浆果柔软的脸。
就在这时,决明一步一朵祥云地从空中走下来,他手持着白玉笏板,穿着锦绣玉袍,与神像上不一样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块红绸。
“我以为你还会从灶膛里面爬出来,所以我把火烧得很小,怕烫着你。”浆果站在门口,笑盈盈、羞怯怯地说。
小灶神上任,在大年初四迎灶神下凡的那一天,如果有女子在灶神下凡的时候点燃第一把稻草就会成为灶神娘娘。
从此以后,灶神和灶神娘娘就肩并肩,手拉手地被画在神像上,保佑人间家宅平安。
“我向来讨厌包办婚姻,你说为什么我们灶神要不明不白地娶第一个点燃稻草的人呢?决明这孩子运气好,我让他下凡找最甜的东西,还真把媳妇儿找到了。你说对吧,老伴儿。”老灶神坐在云端上看着一旁的灶神娘娘说。
决明走近浆果,将红绸的另一端交到浆果手上,浆果伸出白皙的双手,紧紧地牵住了决明递来的红绸。浆果将红绸一点一点攥进手心,两个人越来越近。
决明翻动手掌,念起法咒,一阵风尘扬起,千家万户的灶火“轰”的一声同时点燃,烟囱里冒出了炊烟。
“今日我们大婚,千家灶火,万家炊烟为我们庆贺。”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灶神的媳妇儿了。”决明一脸笑地看着浆果,“你怪不怪我骗了你,让你不明不白当了神仙。”
“你说呢?”
浆果踮起脚尖,轻轻地亲了决明一口。
“甜不甜?”浆果一脸坏笑地问。
“不够甜。”决明说道。
决明一个转身抱住了浆果,低头深吻下去。
“你娘没有告诉你,抢来的糖才是最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