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梦

深冬，山林里早已不见半点生机。

　　不，还有一个活着的。

　　虞忘摇摇晃晃地在踩在积雪里，雪厚得已经没过她的两膝。每走一步，都不得不把脚抬得老高，再重重地扎进去。

　　她闷着头，沉默不语，怕是早已没了心智，只浑浑噩噩地走着。额前的发须遮住她那空洞的双眼，面如死灰。

　　忽而右脚从积雪里抽出，无意识地想往前迈去，谁料右脚还未完全从雪堆里出来，身体却已有了向前的趋势，便一头栽进了雪里。

　　刺冷的寒气让她清醒了些，费好大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雪褥上，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这孤寂老林里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只不断有雪花扎到她脸上。恍惚间，似乎这儿整片都是她的。除了雪，还是雪。再没有第二个活物。

　　她闭上眼睛，晃动下提酒壶的手——没有传来她期盼的酒浆流动的声音。一时，心里燥热起来，愤然摔了酒壶，瓷片碎裂之余，她朝天嚷道：“做官……做官……做你的鸟官——！”

　　酒壶碎了，残留的酒香四处飘逸。酒干了，泪也流干了。

　　要是她摔出去的，是她的命，就好了。

　　饮完酒，加上天寒，本该脸红的，此刻她面容已没了血色，与头边雪很是相近。怒气被严寒裹着，渐渐退了温度，胸腔里感觉不到热量了。

　　“呵……”她苦笑出声，“我还是，太自私了……啊。”

　　“想去做官啊……那就去做呗，但愿你真的看透了吧……我这做师父的，也只能给予你这最后一点支持了……”

　　“你大婚那日我都没去，明明承诺过的，却违约……你现在一定很厌恶我吧。也是，你向来就讨厌不讲诚信出尔反尔之人……啊……现在祝福也不迟吧……我祝福什么呢……”

　　“祝你……祝你……祝你和小玖生个健康的孩子吧。”

　　“若是男孩……可以叫子归……女孩嘛……”她睁开眼盯着白茫茫的苍穹，雪花都进了眼睛，冰得刺疼，都不眨一下。

　　“子……凝……子凝不错……”又仔细推敲了下，“算了算了，还是别叫这个了。我果然还是不擅长起名字啊……”

　　“是个男孩就穷养，但别让他受委屈，可别像你小时候那样回回被冤枉。女孩可要好好养着，要是敢穷着她半点，我定要化成厉鬼去收拾你！”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话费力了不少。“我怎么……像个管家婆一样……哈哈……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算啦……他的事儿……让他自个儿忙活去吧……”

　　“我……唔……呼……”她喘了一口气粗气。

　　好累。

　　“我……我怎么……办呢……”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住处离这还有挺远一段，她早就不打算往上走了。

　　“唔……咳”她想抬起胳膊挡住脸，可惜没力气了，“竹笙……我的竹笙……”她笑了，笑得苦涩而扭曲，不是我的啊。想不到，她也会有这么一天——为情而伤的一天。

　　江湖上都说她是个铁石心肠的狠丫头。一个情字，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又有谁知道，其实她是个痴情的姑娘呢……

　　多可笑。

　　常言浪客因看透世间冷暖而浪。她一个浪子，如今竟因情而亡。传出去，该多可笑。

　　不过，又有谁在乎呢。

　　她下半身已没进了雪里，冰冷中竟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那温暖，怕不是她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情吧……

　　好累……

　　深冬，山林里，早已不见半点生机。这回，是真的见不着了。

　　放眼千山雪，一片纯洁无瑕，却又感觉这般混沌。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发出一点哼唧声，就是罪过。

　　白雪覆盖了石板路，一眼望过去，银溜溜的。

　　没多久，传来松软的雪被踩紧的声音。远处，一个高挺的身影在寒风中若隐若现。那人一边走，一边放声高歌。这种打破寂静的罪过，似乎令他很是愉悦。

　　那歌声虽嘹亮，却不堪入耳，音时起时落，有如一个新生儿为了表现的自己的难受而哼哼。

　　“好家伙，最后一壶酒你给买走了，我现在没得喝喽！”那语气像是在抱怨，又不完全是。

　　那人渐渐走近了虞忘被埋的地方。风雪中，一件破布衣，撕了半截的薄裤似乎一点没让它们的拥有者受半点寒。

　　“哭啥嘛，”他一脸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落得如此下场，不是你自找的么？”

　　周围除了风声，没有人回应。

　　他俯下身，伸手按了按面前的平坦的雪，瞬间，那片雪地竟渗出血来。

　　“哎呦。”随手拨了拨出血的雪，隐约露出了几缕发丝，“虞忘啊虞忘，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得得得，就帮你这一次啊。不过咱可说好了，以后我的酒，都你请了！”说话间，原本殷红的雪已变回银白。

　　风声好像变大了，呜呜地吹着。那人在弓着腰在雪地里不知做些什么，嘴里似乎还嘀嘀咕咕的，不过什么都听不清。

　　“咳咳咳！”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虞忘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双眼。

　　“阿姐！”姜玖一声尖叫，扑到虞忘床边，“阿姐，你再撑一会，大夫就快来了，已经在路上了。你放心，竹笙已经去接大夫了。很快就来了……”

　　姜玖在自己耳旁连续不断地安慰着，这丫头一急起来，话就连着往外说，都不带停。哪怕说一样的话，都要重复好几遍。

　　“我……没事……”

　　“还没事？！你方才都咳出血来了！”

　　虞忘恢复了神智，才看到自己衣衫上的一片污血。

　　“方才是……梦吗……”

　　说来也奇怪，那梦一做，污血一吐，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

　　“阿姐，你还是先歇着吧，我去看看大夫到了没。”

　　“不用。”虞忘一下子挺直了腰背，踢开被褥，跳下床榻。她自己心里很清楚，想要大夫来这深山给她治病，愿意的没几个。

　　彼时，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大夫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挪着。白竹笙跟在他后面，眉头紧锁。

　　“大夫，您快些行吗。”

　　“哎呦，小伙，这已经很快了。”说着，大夫还停下擦擦汗，“这山路本就不好走，老朽又年事已高，这一身老骨头实在走不动啊。”

　　白竹笙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背你，这样快些！”

　　“犯不着。”大夫刚要趴上白竹笙的背，便被厉声制止了。

　　“师……师父！？”白竹笙脸上拂过一丝惊讶，“别硬撑，回去躺着，我把大夫背过去。”

　　“小兔崽子，谁跟你硬撑？”虞忘拿出了师父的权威，尽管在年龄上，她跟白竹笙一样大，但这师父的身份一摆，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