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暴雨倾泻而下,雨水冲刷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无数的霓虹灯在雨雾中闪烁,斑斓的色彩涂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个机械清洁工沿着排水沟缓慢地前进,用一只长长的机械臂将排水沟内的杂物捡出来。
这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人们把它称为新世界之都。
至于历史去哪里了?它们已经与过去的世界一起消失了。但是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小木屋中,依然存在着历史最后的痕迹。
外面的雨冰冷泥泞,木屋里面温暖干净。老人洽布斯将煮好的咖啡从炉子上端下来,倒进杯子上的过滤纸漏斗里。片刻后去掉过滤纸,杯中的咖啡,表面平静如湖。
咖啡豆是为数不多的,从大浩劫中存留下来的物种,受辐射与铅化影响,饮用这些咖啡豆制品会对肝脏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经过选种改良后,咖啡不再致命,但是味道变得古怪起来,现在比起咖啡,新世界之都的年轻人普遍选择喝醇醋饮料。
洽布斯用小勺子舀了两颗人造方糖,平稳地送到了杯口,勺子一翻,方糖无声的沉没在咖啡中。小勺子上没沾上咖啡,但是洽布斯还是将它在杯沿上磕了一下,“叮”,声音清脆短促。
等待方糖溶化的时间里,洽布斯坐在沙发椅上发呆,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叠旧报纸,上面放着一副玳瑁镜架的老花镜。茶几的第二层有几个饼干罐,有的罐子里面是饼干,有的空空如也。
单调的雨声催人困意。洽布斯的眼皮慢慢下坠,但又猛地睁开了,他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打了一会儿盹,因为雨声还在延续,但是在雨声之外,好像出现了一种十分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洽布斯起身,走到门边,敲门声消失了。是因为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吗?洽布斯莫名地紧张起来。
停了十几秒,敲门声犹犹豫豫的,又响起了,洽布斯猛地拉开门,暴雨滂沱,门外空无一人。
他探头向旁边看了看,发现墙边缩着一个灰白色的小东西,只有他膝盖那么高,在他看向那个东西的时候,小东西也抬起“头”看向他,两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借着从屋子里透出的灯光,洽布斯终于看清了,这是个家居型小机器人。款式比较老的那种,摄像头什么的都漏在外面,被雨水打到的时候不会回缩,也不会眨眼,看起来笨拙呆板。
洽布斯把门关上了。这间木屋位于“特别保留区”的一处山谷,远离机械化的新世界之都。不论这个小机器人是来干什么的,洽布斯都不想理它。
敲门声没了。洽布斯坐下来,拿起咖啡轻轻晃了晃,听到方糖在里面磕绊的闷响,糖还没化开。他叹了口气,戴上老花镜,翻开报纸,开始看上面的文章。
两分钟过去了,他什么字都没看进去,耳朵里仿佛灌满了方才出门听到的暴雨声,令人不安。他用手指捻起报纸的一角准备翻页,又放了下去。
洽布斯赌气一样大踏步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了。正好一股风吹过来,雨点纷纷落在他身上,冷的他一哆嗦,雨竟然比刚才下的更大了。洽布斯决定放任门这么开着,他回到沙发椅上坐下。
窸窸窣窣的响声从门外响起,又停下。那个小东西进来了吗?我为什么要想这件事呢?它爱进不进。洽布斯翻开报纸,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瞥向门口。
小机器人没进来,看来是洽布斯自作多情了。他有些恼火,放下报纸,准备关门,走到门口一看却愣住了。
小机器人就在门前,它低头盯着木门的门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现在新世界之都里的门大多是拟态门,没有门槛,就算是有门槛,新型机器人也能抬高底盘跨过去。
而这个小机器人款式实在是太老了,它的底座依旧是轮滑式的,它比门槛灵活,但是它被门槛难住了。看到洽布斯走过来,小机器人开始轻轻撞击门槛,像是在求助。
洽布斯笑了,我是个没用的小老头,你比我还没用,翻个门槛都要我帮忙。他伸手将小机器人举起来,抬过门槛,木门将瓢泼大雨关在了外面。
洽布斯将小机器人轻轻放在地上,它个头不大但还是蛮重的。小机器人呆在走廊,仔细地打量着四周,一步也不挪。直到洽布斯用脚轻轻踢了它一下,它才发出“嗒”的叫声,向前滑行了几米,转过头盯着洽布斯。
洽布斯有点兴奋:“原来你会叫啊!”他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不禁挠了挠后脑勺,“把你关在门外,你生气了吗?”
小机器人慢慢摇了摇头。洽布斯绕过小机器人,走到了沙发椅旁,扶着膝盖坐下。小机器人犹豫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洽布斯喝了口咖啡,打量着面前的小机器人,灰白色,矮墩墩的,不太灵敏的样子,这是他对小机器人的第一印象。他推测这个机器人是城市里某个家庭遗弃的机器人,一般来讲被人们遗弃的机器人会集中在一起销毁,这一个却不知道怎么的,跑来了乡下的保留区,还到他门前骚扰他。
小机器人好像渐渐熟悉起周围的环境了,它开始在原地打转转,身上的缝隙里有水滴下来,弄脏了地板。洽布斯皱起眉头,他起身走到卫生间拿来一条毛巾,丢给小机器人。小机器人猝不及防被飞来的毛巾罩住了头,一时间找不到方向,开始在毛巾下乱撞起来。
最后洽布斯不得不亲自走过去,帮它把毛巾取下来,擦干身上的雨水。家居型机器人都有防水系统,但是不能长时间淋水,如果他没有开门,这家伙会傻傻的在外面的雨中等一晚上吗?
“嘟------”小机器人发出长音。洽布斯不明白它什么意思,他拿起报纸,轻咳了一声,开始看报。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去偷瞄小机器人。
没想到小机器人也在偷瞄他。被发现了,小机器人就把头低下去,在地板上前前后后这么滑行着,好像有点无聊的样子。
气氛尴尬起来,洽布斯开始觉得后悔。他没买过机器人,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不想看见任何机器人,留在远离新世界之都的“特殊保留区”,也是这个缘故。每周快递机器人把生活用品送到他门口,洽布斯总是等着它们走开后再去取东西。
可是现在要拿这个小东西怎么办呢?他抬手勾了勾,示意小机器人靠近,“你,你想充会儿电吗?”洽布斯觉得自己的老脸在发红。
小机器人点点头。洽布斯放下报纸,向厨房走去,小机器人像个尾巴一样紧随其后。洽布斯找到了厨房的充电口,小机器人直接贴了上去,它的头顶上出现一个红色的小闪电标志。洽布斯站了一会儿,准备转身走回客厅。
“嘟!”小机器人着急了,蹭地从充电口离开,要追上洽布斯。洽布斯无奈地摆摆手“去,去,你快回去,我不走了。”他搬过来一张小板凳,坐在了充电口旁。
小机器人贴回充电口,安静地看着洽布斯。洽布斯顿感头疼,真是麻烦啊。
大约一刻钟后,小机器人头顶的闪电变成了绿色,充电完成了,洽布斯站起来,感觉腿有点酸,他弯下腰轻轻敲着自己的腿。小机器人从充电口上下来,围着他慢慢转圈,每转一圈叫一声记数“嗒”,“嗒”,“嗒”……
洽布斯直起身,向前走,小机器立马跟上,叽叽咕咕的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洽布斯笑起来:“你转了五圈,五圈。”
“嗒嘟!”小机器人回应道,对于洽布斯注意到它转圈圈这一点显得很开心。接下来洽布斯刷牙它跟着,洽布斯洗脚它看着,洽布斯铺床它在旁边“嘀嗒嗒嘟”不知道说些啥,洽布斯要睡觉了,它在卧室门口呆了一会儿,终于不情愿地走开了。
洽布斯觉得那个离去的背影好委屈。他爬下床,开灯,小机器人立马窜了过来。洽布斯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毛毯,机器人不用睡觉,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得做点啥吧。
他把毛毯铺在卧室的一角,指了指毛毯。小机器人凑过去,围着毛毯打转。洽布斯把小机器人搬到毛毯上,“这是你休息的地方。”他说道。“嗒。”小机器人把底盘轮滑收起来,坐在毛毯上,它把摄像头关了,进入待机状态。
接下来的几天,洽布斯慢慢和小机器人熟悉了起来,因为机器人老是嗒嘟嗒嘟的叫,洽布斯决定给它起名为嗒嘟。
洽布斯感觉自己说的话比以前多了。“嗒嘟,那是我的老花镜,我看报纸用的。” “嗒嘟,不要碰那个。” “嗒嘟,过来。” “嗒嘟,别过来。”
日子如白驹过隙,无声流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洽布斯决定到旧书房去,找一本书。那本书放在高处,他需要有个人帮忙扶住梯子,才能爬上梯子去拿书。他一直拿不到那本书,因为他一个人住,没人帮他扶梯子。现在有嗒嘟了,可以让它帮忙。
洽布斯拿着书走回客厅,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发现嗒嘟居然没跟着。他折回去,发现嗒嘟还留在旧书房。它在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看。
洽布斯愣住了。他走到嗒嘟面前,指着地图说:“这是一张地图,这是世界以前的样子。”
“嗒!”嗒嘟抬头看着他。洽布斯开始给他讲:“蓝色的是海洋,是无尽的水;绿色的是大地,有平原有高山;白色那个,最顶上和最下面的,是漂亮的大冰块……”洽布斯的手抚摸着地图,“可惜嗒嘟你看不到啊,这些已经不复存在了。”
嗒嘟低着头,一声不吭。
“不说这些了,我们走吧。”洽布斯转过身,嗒嘟依然没有回应。他看向嗒嘟,发现嗒嘟转到书桌后边去了。
“听话,嗒嘟,我们回去吧。”他走向书桌,发现嗒嘟在一张照片上来回转悠着。洽布斯捡起照片,抹去上面的浮尘。
照片上有两个洽布斯,一个大洽布斯,一个小洽布斯,他们的肩膀靠在一起,他们都在笑。洽布斯的眼中泛起泪光,他蹲下来给嗒嘟看照片,:“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我的,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他啊,曾经是我的骄傲。”嗒嘟沉默地听着。
“他是个孝顺孩子,我知道他是。”洽布斯的眼泪滑了下来,嗒嘟盯着那一小滴泪水。
“可是我没办法原谅他,我想原谅他,但是我做不到。”洽布斯捏着照片,照片上小洽布斯的笑脸微微变形。
嗒嘟轻轻靠在洽布斯身边,听这个老人讲陈年往事。
小洽布斯和平庸的大洽布斯不一样,他是个机械天才。大洽布斯八岁的时候,只会掀小姑娘的裙子,而小洽布斯八岁的时候,给邻居家里残疾的狗狗装上了他自己制作的义肢。可是智商的差异不影响大小洽布斯的感情,他们永远是“最好的团队。”
小洽布斯成长的很快,他的身边渐渐有更多的人,那些人说,你应当发挥你的天才,造福人类。小洽布斯穿着西装,从家中走向了世界,带着他的天才,和他造福人类的信念。
小洽布斯就像一只鸟一样飞走,离家越来越远。他很少回家,但是寄款和书信从不间断,他讲述他遇到的人,讲述他的新发明,这些书信就是大洽布斯和洽布斯太太通向儿子世界的道路,他们也看到各种先进的机械进入身边,帮助人类做很多工作,他们为小洽布斯感到自豪。
有一天,大洽布斯听到这样的声音,远方的某国出现了可怕的机械军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母亲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冷酷的机械还在疯狂屠杀,而它们出自小洽布斯的双手。
他当然不相信。可是从这一天开始,小洽布斯的书信断了。夫妇俩等啊等,等来了一张帝国的表彰状和一大笔钱,他们称赞小洽布斯是帝国工程,他的机械军团给帝国带来了胜利。
大洽布斯撕毁了表彰状,把小洽布斯以前的各种奖杯藏在阁楼上,他要去问问小洽布斯,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是他找不到小洽布斯,小洽布斯说过的工作地点是假的。
后来就是大浩劫了,全球陷入激烈的混战,威力巨大的武器层出不穷,甚至地貌都在钢铁战士的铁蹄下改变。等人类打完仗一回神,发现他们只能龟缩在最后一点净土,看着被污染的家园。机械又被用作重建世界的力量,钢筋做地脉,水泥砌山川,世界还在,但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广袤又丰富多彩的世界,机械几乎是唯一的元素。
人们逐渐从大浩劫的悲痛中振作起来,他们不再去提过去如何如何,他们开始把新世界当作历史的起点。
有人来邀请大洽布斯去新世界之都住,“那里高楼林立,空气经过净化,那里不再有辐射污染,智能机械进入千家万户。”大洽布斯把他赶了出去,他想守着自己住的地方,他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搬走,直到夜里的灯火,只有他家还在闪烁。
大洽布斯不再等待小洽布斯的解释。洽布斯太太在大浩劫的一次空袭中没有及时跑进防空洞里,她死了。大洽布斯把她埋在以前他们野餐过的地方,也是在那里,他们不顾父母的反对,私定了终身。
大洽布斯老了,他记忆中的洽布斯太太穿白纱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但是他老的想不动原因了。他开始看报纸,那些年代久远的报纸里,记载着他熟悉的世界,他沉默寡言,经常喝冷咖啡,买了很多饼干。他听说自己住的地方被称作“特别保留区”,他知道大城市里的人和机器人交朋友,又抛弃它们。
大洽布斯呜呜地哭起来,他知道自己也被抛弃了,他捏着照片,好像捏着上辈子的一张彩票一样。
大洽布斯哭着哭着睡着了,嗒嘟把自己的小地毯拖过来,盖在他身上,它在旁边守着守着,突然头一歪,就进入了待机状态。
随着嗒嘟进入待机模式,某个冰冷的病房里,一个男人睁开双眼。不对,他几乎不是人类了。全身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用仿生材料替代,他无法下床,只能在病房里靠输液续命。
“怎么了,洽布斯博士,连接机体出问题了吗?”旁边一个真正的仿生人关切地发问。
洽布斯厌恶地看它一眼,“没出问题。”他知道这个仿生人名义上是来照顾他的,实际上是个监视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们就躲在这个仿生人后,观察他,防止洽布斯做出某些过激的行为。
他身上的致命伤口,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创造的。过去的几十年中,那些人一遍遍把他从死亡的解脱中拉回来,用他亲手造的机械,挽救他的生命,将他拖回地狱。
当年的天才少年很简单,他来自一个简单快乐的家庭,可是他面对的世界,没那么简单。
那位少年每日被关在房间里,看着一个个怪物在自己手中成型,他拒绝时,那些人给他看他家人的监控录像,然后当着他的面撕碎他父母的笑脸,告诉他,这一次是录像带,下一次就是真的了,为他说好话的一位同事,直接被枪杀在他办公室里。鲜血染红了桌上的那些机械图纸,而图纸上的怪物不断地被生产出来,染红整个世界。
洽布斯不知道外面的变迁,他只知道自己好像越来越麻木了,但他还是想着家人,想着他的父亲母亲。有人告诉他,你的母亲病死了。有人告诉他,战争结束了。有人告诉他,你的父亲不肯离开辐射污染的地方。
他哀求那些他憎恶的人,求他们给父亲住的地方装上隐蔽的辐射净化器,求他们暗中保护父亲。
一个月前他们提出,只要洽布斯不自杀,他们可以让他见见父亲。洽布斯动心了,怎么可能不动心。可是他不敢面对自己的父亲,他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而他做的事更不能与父亲相提。
最终他铤而走险,选择了零号机。零号机是三十年前他做出来的第一个家居型机器人,样子不太好看,但是已经能做出简单的回应了,他将自己的神经系统连接在零号机上,请那些人把零号机带到了“特殊保留区”。
那天他站在雨中,看着父亲关上门,心如刀绞。他打算就这么站着,让雨水侵蚀他的机体,直到精神链接因为机体受损被迫断开。但是父亲又把门打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像梦一样美好,他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但是梦,该醒了。
一旁的仿生人开口:“洽布斯博士,您父亲的肝脏病变愈发严重了,需要像上次那样,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动手术吗?”
洽布斯没有回话。仿生人试图用他脸上的表情来解读他的想法,但是洽布斯某次自杀时把硫酸倒在了脸上,后来替换的仿生脸皮,没办法很好的表现情绪。
他最终也没有回话。
许久,仿生人调整焦距,仔细观察洽布斯的瞳孔,发现他已经死了。军官们冲进病房,发现他的输液袋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眼,洽布斯藏在被子里的手中,有一个空的针筒。
遥远的乡下,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灰尘浮动的旧书房,一个小老头和一个小机器人依偎在一起睡着了,是最亲密无间的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