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很久之前的某个十一月,是很低的温度,空气里都泛着灰,让人缩着脖子冷着视线,赵云在那栋外表泛着光亮的建筑里第一次见到了诸葛亮。不过那时候的赵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模糊地看到了他有着特别的复姓——他身上的胸牌上写着名字,前两个字靠得近些,后面那个字被遮掩在阴影里,尚不明晰。
可即使是这样,那两个字的复姓也是模糊的,隔着实验室的玻璃,在白炽灯光下面,被遮掩出秘密。
他悄悄地上了心,上心的理由莫名其妙,只知道脑海深处会在离开后想起那个男人好看的侧脸,和一头颜色染得很浅的头发。
那个人侧脸单薄消瘦,有着很白的皮肤,垂着的视线落在面前的控制屏上,指尖很轻地点在玻璃屏幕上,嘴唇微张,像是在思考。男人的脸在白炽灯下面迷蒙出精灵一般的光彩。赵云有些呆,一直到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抬头寻过来,他才捏紧了手上的文件夹快步离开那个玻璃窗口。
赵云给教授送了资料,张了张嘴没找到理由去问关于那个男人的故事,他顿了顿,礼貌地勾起一丝笑,对教授说那我先走了。
等等,教授却开口叫住他,赵云的心脏里面的鹿抬起头,撞上胸腔的血肉。他回过头,看见老教授推着镜片厚厚的眼镜,在一堆资料中寻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了赵云。
你帮我把这个给诸葛。教授说完又坐了下去,手按在一本老旧的文献上,他就在你来的那条路上右手边的实验室里。
赵云应了声好,接过那个文件夹,脑子里突然一乱,没问那人的名字转身就出了教授的办公室,等他关上门站在过道上,才眨眨眼睛回过神来。
他挠了挠后脑勺,想着一切还是靠自己,大步走了过去。
诸葛其实和他想得有些不一样。他敲了门等到诸葛一声进才推门,推开门就看见诸葛背靠着桌子抱着臂面对着自己,嘴角抿着,问他什么事。
他的声音也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像极了泉水,冷冽却又清脆,不像赵云想的那样温柔细致。赵云愣了一下,才把手里的文件夹递出去,说教授给你的。
诸葛说出一句谢谢,走过来接文件夹,赵云装作不在意地去看他的胸牌,却被白大褂的褶皱嘲笑了视线狭窄时机不当,依旧只看见一个姓氏,落在后面的名字依旧没有头绪。
诸葛矮了他小半个脑袋,低头翻看文件的时候赵云能隐约见到发顶,能看见那一小撮翘着的头发,他感觉心脏生出了一只手,探着就想帮他压下去。
他的手赶紧成拳,递到了脑后,点点头对诸葛说再见。诸葛再见再见说完,视线还是在文件上,等赵云退出去,他伸只手关上了门。
诸葛整个人身上散着冷淡的气质,空气中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他的气味,他像是个把自己藏在冰层中的人,冷冽遥远又近在咫尺。赵云揉了揉鼻尖,想着这大概是个Beta。
研究所没电梯,赵云两只手揣在裤子包里一步一步往下,背包背在身后,随着脚步拍着他的背,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想,却又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整个人稀里糊涂地走到大堂,抬头看见一面贴着很多照片的墙。
他啊了一声,随即视线先于大脑在墙上找寻起来,他在找一个熟悉的清冷表情,和一个特殊的姓氏。
最后他在那面墙一个角落里找到黑发的男人的照片,他端详着那人的表情,看着那张五官熟悉的脸上摆着不熟悉的微笑,微微有些愣。赵云吸了口气,视线微微往下落,看见他的名字。
诸葛亮。
赵云在那之后平淡地过完了那一天,在要入睡时,闭上眼睛后眼睛的黑暗里却明晃晃的有光,亮亮的折射出一个人清冷的侧脸。
他睁开眼睛,却又想起那张年岁还有些小的照片,和照片上那个揉了些紧张和羞涩的微笑。
赵云捂住了眼睛,掀起被子把自己捂进去,膝盖猛地一提撞在宿舍床的金属护栏上,对床的韩信发出含糊的一声咋了。
他悄无声息地应着没什么,一边安静地失眠。
那是他第一个不冷的十一月。
赵云在送诸葛亮回家之后没去找过他,像是默认了他工作太忙的说辞,但他总是习惯于在晚上不给手机关机,铃声音量总是开到最大,在午夜等一个不知道会何时打来的电话,满心憧憬却又不主动表露。
他似乎是在犹豫,在仔细地思考主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或许会得到一句简单的我很忙和一串忙音,或许什么都得不到,无论哪种结局都足够干瘪,让他能在热闹的空气中安静地失声,悄然褪去。
而临近了月底他的工作也忙起来,一大堆实验报告搞得他焦头烂额,他奔走在公司各个实验室之间,自己映在走廊两边玻璃上的侧脸引得他回头,视线却下意识去寻找一个不会站在实验室里等自己发现的人。
韩信自从和刘邦在一起之后就不怎么爱玩,偶尔才和朋友约着聚一聚,还总是在八九点的时候提前走人,引来老朋友的不满,韩信回馈以婚后狗的鄙夷。
一直到赵云忙得差不多,手机上也没有任何他所希望的痕迹,倒是韩信打来了电话,约他周末去KTV聚会。
“不去。”赵云拿起挂在门口的外套没好气地回着韩信,韩信在电话另外一头咋呼起来,“反正你到时候肯定也早退,没意思。”
狗屁,韩信在电话那头呸了一声,刘邦让我约的你,我早退个什么劲。
赵云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换了只手,关了电脑锁了门,心里嘀咕几句,才回道:“行吧,要我约诸葛吗?”
唔,韩信含糊地应了一声,没等赵云开口发问,韩信就啧啧两声,开口说张良会去。
赵云在心底无声地啊了一下,了然于心一般垂了视线,他那时候正好站在走廊上,屋外冬天最后一点夕阳疲软地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那些无力的光落在他穿着厚外套的身上,亮起一层毛茸茸的边。
为了不让气氛那样尴尬,这样自然是最好的。赵云答应韩信的邀请后挂了电话,收了手机大步走向电梯,按了负一层的按钮,赵云抬头盯着电梯里的冷光灯箱,突然觉得有点哽,那股感觉抓紧了他的胃,捏住了他的脊柱,又冷又滑,渗进他血肉的角落,让他深呼吸时彻心的寒。
他总是会想起那天诸葛亮在进门时露出的表情,那个几乎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一切的情感仿佛都揉在一起的表情,沉重到压着他的心脏沉进湖底。
那是不曾对他表露的感情,似乎是某种感情尚未积累如此,得不到待遇也得不到奖励。
他闭上眼睛,眼前是冷光透过血肉后温热的红。
第二天周末,赵云怀着莫名的心情推开包间的门,看见一屋子熟人群魔乱舞,韩信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摆着一瓶啤酒,他撑着头撩着长长了的刘海对着朋友们说着话,看见门开了斜过眼看过来,发现是他后抬手挥了挥,对着沙发努了努嘴,又偏头过去接着聊天。
沙发上坐着刘邦和张良,屋子里没人唱歌,屋子里却仍旧闹腾,刘邦霸占着液晶电视看电影,音量开到最大,砰砰砰的射击声像是要射破耳膜一样和人的声音一争高下。张良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子弹横飞,看到赵云走过来推了推眼镜,说了句你好。
刘邦挪了个位置,把张良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坐到了另外一边,赵云低声说了句谢谢坐下来,耳边的声音却像是过了水,又空洞又远。
“你好。”赵云下意识开口,引来张良的注视之后却又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视线在电视屏幕和张良反射着电视机冷光的眼镜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半晌后才垂着视线开口,“我听诸葛提起过你,听说你以前是项目很厉害的前辈。”
张良没说话,微微转过头来看着赵云,等着他的下文。
“……那个,请问你以前是和诸葛是很熟悉的同事吗?”赵云被张良直截了当的眼神抵住,眼前莫名地一白,像是过度紧张后的大脑当机,一切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张良听到他的问题点了点头,又往旁边挪了挪后缓慢地抬起头,眼睛里面清澈得像是什么都不会藏。
“是。”张良没怎么想就点了头,刘邦悄悄把视线挪过来,手上抱起了一盒果汁。
“那么,你们以前……”赵云感觉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和诸葛……”
“我们是朋友。”张良的视线落到赵云脸上,“你是想问这个吗?”
赵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刘邦翻了白眼,手肘捣了捣张良,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的方式。
“抱歉啊,问了很奇怪的问题。”赵云挠着后脑勺的头发苦笑出来,张良的表情却不为所动。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张良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改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赵云瞪大了眼睛,刘邦在张良身侧爆出一句我去,捏瘪了手上空掉的纸盒子,站起身往韩信的方向走过去。
这似乎并不是应该和刚见过几次的人说起来的,赵云心脏搅作一团,一股股莫名的情绪像是被挤压出的血液一般冰冷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没有。”赵云皱着眉头捂住了额头,“抱歉问了奇怪的事。”他再一次道歉,没等张良再次开口,起身站了起来,抬手跟韩信打了个招呼,就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KTV的走廊都有着厚重的地毯和吸音的墙壁,却挡不住别的包间里传出来的模糊的音乐声,那些声音把赵云撞得歪歪斜斜,他微微张着嘴呼着气,拐进了卫生间。
他用冷水搓了把脸,抬头的时候看见自己映在镜子里狼狈的脸,他垂着目光,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弧度,仰着头看了看天花板,确定没有报警器后点了支烟。
烟雾带着热窜进胸腔里,燎了一片原本就荒芜的大地,赵云把烟叼着,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早不晚的下午,走也不是留也不爽,他叹口气,一口气把烟抽到最后,扔了烟嘴后吐出白色的烟。那些白色的颗粒聚集在一起,随着赵云的呼吸蜿蜒散去。
他最后理了理衣领走出卫生间,绕着走廊回包间,他走在走廊拐角,一转头就看见刘邦拉着张良站在房间门口正在说什么,刘邦揪紧了眉头,声音不算小,张良面上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做错。
赵云下意识站住了脚步,他停在走廊的尽头,隔着一层又一层迷蒙的音墙,听见刘邦说着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和你说话注意一点之类的话,张良点着头,一面说我知道了一面又问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意思?这时候赵云听见刘邦说,那个意思?
当然不。张良说,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那两句话像是不硬不软的两拳,砸在另一头的赵云胸口上,他眨了眨眼睛,没做出回应,也没听见心脏的回音,像是已经被那不重的两拳砸死过去,再也给不了回应。
人似乎总是这样,被一些暧昧的言辞牵绊住脚步,一句话两句话便成疯长的藤蔓,牵扯出一片不愿意面对的天空。有些话还像是被迷雾遮住的灯塔,又给人希望又让人迷失方向,自取灭亡。
刘邦似乎在余光里看见了赵云,原本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笑容灿烂地抬手搂住张良的肩膀,抬着手对着赵云挥了几下,高声问了句什么。
赵云下意识牵出僵硬的微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笑起来,心里却满是疑惑,疑惑于自己根本听不清刘邦的声音。
他原本就应该什么都听不清的,却莫名其妙地听见了很多别人的故事。赵云像是羞愧一般笑着,眼角不带一点衷心的笑意。
他走过去,张良先一步进了包间的门,刘邦站在门边,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跟他讲话。
赵云笑着应声,却一句话都听不清。
像是绝望后溺水的人,耳朵里灌满了波浪,再也装不下其他。
赵云正要进门,装在包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响起来,他的心脏突然就剧烈跳动起来,他把手机摸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云停下进门的脚步,对回头看他的刘邦露出抱歉的笑容,两步退出房间,在还算安静的走廊里打开那条信息。
——有空吗?
赵云按着屏幕上的虚拟键盘,利落地回应着有,顺便给韩信发了早退的消息,得到韩信鄙夷的表情包一张。
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像是鼓了风,像是除下了一切的负累,甚至下一步就要踩在空气里飞起来,飞到他想到的地方。赵云侧身挤进即将关闭的电梯,对着电梯里的人露出抱歉的笑,摸了摸鼻尖,隐隐约约的快乐。
赵云去停车场把车发动起来,开出地下室,然后接到了长久以来——或者说对他来说很久以来——诸葛亮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今年的十一月终于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