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是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到常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刘邦从第一眼起就明白,韩信比所有人都优秀。
一个王者必有的眼光,抑或是,一个男子必有的眼光。韩信的谋略满足一个帝王的野心,韩信的容貌满足一个男子的私心。
在刘邦眼里,韩信渐渐便不再是他的属下,私下里他对韩信的亲昵与促狭,分明是带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意味在里头的。
而韩信……韩信也是有意于他的。
刘邦如此笃定,他不会认错韩信的双眼在看见他时软化成何其温柔的水波。一双看惯死物的眼里住进了他的身影,刘邦好明白,他也劈开了韩信的心窝。
忠义也好,心悦也罢。
他总归是,被安置在韩信的心上。
可是他是帝王,帝王的宿命,由不得他爱一个人。所以再多喜欢与万里江山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他,杀了韩信。
刘邦不会后悔,他只是时常在想,韩信会否恨他。他妄图在梦眠中再见到韩信,可他一次也没有如愿以偿。
如若韩信尚在人世,他大抵恨透了他的君王。
刘邦想起他将韩信贬为淮阴侯之后,他笑问韩信:“倘有朝一日,我要你死,你作何想?”
韩信未看他,径自低眉硬声道:“君臣之义为上,主公要我死,我岂敢不从,又从何作想。”
“可会恨我?”
韩信垂首,退开几步:“倘有那一日,臣不敢怨恨,只是替自己不值。”
想来,韩信觉得不值,是以连与他梦里相逢也不愿了。他有那么多的无奈心酸和痛楚。千言万语欲诉之于韩信,却终究没了时机。斯人已逝,何处往诉?
“陛下……陛下……”有人轻推他的身体迭声唤他。
是……韩信?
刘邦挣扎着睁眼,一双明亮的眼眸正望着他,那双眼底敛藏的情意与记忆中韩信的双眼中掩下的如出一辙,刘邦将将要喊出一声“韩卿”来,然这二字不过舌尖一绕,他已看清了面前是何人。
籍孺见刘邦醒来,惶惑地攥住他的手,力道有些大,刘邦忍不住蹙眉,又没说出训斥的话。
“陛下,你梦魇了。”
籍孺的面颊布着惊恐与焦急,刘邦欲抬手抚摸他的脸给予慰藉,却根本无力。
近一年刘邦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与籍孺接连两次欢好更是叫他浑身困顿乏力。
“无碍,你无需担心,”刘邦温声道,“今日无事,既已醒了,陪我讲讲话吧。”
“陛下想与我讲什么?”罕有的不安瞬息扎根,籍孺不动声色地松开握住刘邦的手。
刘邦察觉到籍孺怪异的反应便知晓他多想了些,耐着性子道:“你不必如此,此非朝堂,我无心与你玩什么谋略。”
籍孺怔忪,望见刘邦不悦的神色才急忙摇头否认:“我只是在想该讲什么话才不至于让陛下觉得无趣。”
他的诚惶诚恐刘邦看在眼里,不知从何生起厌倦。果然再像,也还是个赝品。
“你随意说便是。”
却已没了方才的兴致。
籍孺应了,支吾半晌讲不出一个字来,身份摆在眼前,他做不到逾距。床事上他可以放肆地拥抱住这个君王,甚至亲吻他,可也仅限于此。
似是明了他的思绪,刘邦偏过头,问他:“你先前,可曾听说过淮阴侯的事迹?”
淮阴侯,谁人不知,一战撼江山的英雄。然而这个名字已经是宫闱里的禁忌。以下犯上,乱臣贼子,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擢发难数,人人得而诛之。
籍孺没料到刘邦会猝不及防提起这个人。
他拿捏不准这是刘邦的试探还是什么,心思顿沉,斟酌着开口:“我知之甚少,不敢妄下定语。”
刘邦已无暇顾及籍孺的闪烁其词。
他定定看着籍孺显而易见的逃避与忐忑,沉寂半晌,凉薄地笑了。
“你不了解他,应该的。”
如此,我才是特别的。
韩卿。
我的韩卿。
韩信被凉意惊醒,他坐起身,才发现昨晚入睡时忘了关窗户。他下床踩好拖鞋,站定的刹那耳畔传来熟悉温柔的呼唤,仿佛跨越夙世轮回的咒语,喃喃回响。
“韩卿……”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去看,身后仍是空无一人。韩信顿时笑自己多想。
这样的低语,不会再有了。
哪怕重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