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明晋二十三年,何皖入宫,封贵妃。
庆安殿里,何皖坐在桌前,拿着笔专心地写着字,她的字是祖父教的,不同于寻常女子那般的拘束,反而大气豪迈,一笔一划皆有峰棱。
她写字的最不喜旁人打扰,所以小宫女在看到门口明黄色的身影进来时,屈膝想出声行礼,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他就这么走进去,看着书桌上那个明艳的身影,纤纤素手写着字。
笔轻轻地放在桌上,同皇帝行了礼,神情淡漠。皇帝显然已经习惯了,走到她身侧牵着她的手,何皖顺从地由着他。
“今夜我得去皇后宫中了,回头我让人送点东西来,你别生气,好吗?”
“臣妾不生气,这本就是应该的。”入宫数月,皇帝独宠她,早已被其余人嫉妒了。
皇帝拧了拧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之后离开。
身后的何皖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唇上余留的温热。
“娘娘,您太冷漠了。”身旁的宫女叹了声气。
陛下九五之尊,后宫那么多的妃嫔,唯独在何皖入宫后疼爱她一人,对她从不自称朕,如同寻常的夫妻,她冷脸陛下也从未生气,她若是有一点不高兴,陛下就会送很多东西,后宫妃嫔有过不长眼惹了她的,无论是娘家多厉害,在陛下那里,也是一道圣旨贬入冷宫,这样的恩宠,她不知道,她为何还日日夜夜如此冷漠,旁人都说,她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可她看不出来了,何皖对陛下,只有疏离,没有感情。
“你不懂。”何皖看着窗外的梅花,淡淡道。
夜深时,何皖用完饭,宫女收拾好,她坐在窗前看书,安静孤僻,亮光忽然被挡住,她抬头,皇帝明亮的双眸看着她,她只是停留了一瞬便低头,声音毫无感情。
“陛下不是去皇后娘娘那处了吗?”
“我想你。”他伸手拉住她,动作竟带了点小心翼翼。
她任由他牵住,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书。他知道她的性子,坐在她身侧一道陪着。
何皖突然有些看不下去,放下书,起身唤人来收拾,宫女们进来,看见皇帝有些诧异,倒也不敢说什么,规规矩矩地帮着何皖宽衣。
皇帝抱着她,躺在她身旁,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颈。
“阿皖,你还在恨我吗?”
许久后,何皖才回答他:“不恨。”
不恨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爱我呢。皇帝问出口,他怕这么问出来,何皖会有让他很伤心的回答,他不敢。
背对着他的何皖眼角湿润,她的手紧握成拳,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恨着他了,说不恨,都是假的,她本可以和心爱的人相守一生,然而就因为他是帝王,众人讨好,一个小小的暗示,就毁了他人一生。
她怎么可能不恨他。
何皖有个和睦的家庭,祖父是开国大将军,战绩赫赫,父亲母亲恩爱,鹣鲽情深,她有哥哥疼爱,与嫂嫂也相处融洽,还有个一起时时刻刻都会护着她的竹马。
何皖最喜欢练字,每每祖父在书房时她都会跟着,祖父最疼她,打小到大有求必应,何皖生的好看,一眼望过去,就是绝色,诗书礼仪都被教养的极好,然而她很不喜欢出风头,所以但凡有的宴会她都会称病,久而久之,外头便传言起了将军府的小姐柔弱多病,唯有谈书沅知道,那就是她不乐意应付那些千金小姐的借口。
谈书沅是她的竹马,两个从小一起到大,谈书沅拜祖父为老师,谈吐不凡,风流倜傥,模样俊秀,也很温柔。
谈家和何家是很早就定下的婚约,倒不是因为有了婚约他们彼此才相爱,而是因为相爱,才有了婚约。少年情窦初开时,恰恰就喜欢了对方的人。
谈书沅对何皖很好,对旁的女子皆是冷言疏离,这也是何家最满意的一点,无论何皖怎么闹,他都由着她,何皖有时候想,如果有一天谈书沅不在她身边,她怕是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
一语成谶。
明晋二十年,皇帝微服出巡。
上元灯会,何皖同谈书沅一道出行,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偏偏女子入了他的眼,男子就变得格外碍事。
皇帝知道了何皖是将军府的小姐,他在不久后就去了将军府,暗示自己想纳何皖为妃,他可以给何皖至高无上的荣耀,祖父一家拒绝,皇帝面色不悦,也没有说什么,当时,谈书沅就在屏风后。
皇帝从谈书沅那处入了手,同他秘密交谈,谈书沅温文儒雅,此生最大的愤怒大概就是那天,他指着皇帝,眼神深沉,面色愤怒,指责他因一己私欲因地位高崇,连别人的未婚妻都不放过,明晋有此皇帝,简直是国之不幸。
谈书沅死了,死在了皇帝对百官的暗示下。
谈家有一人,试图谋反,勾结草寇,在谈书沅屋中搜出了许多兵器和毒药,谈家被流放,谈母离开京城的时候,忍不住愤怒指责何皖,若非此女,谈家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后来,流放途中,谈家双亲病逝,谈家绝后。
何皖终于知道,谈家落得如此地步是因为谁,她自责不已,谈书沅的死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她想悬梁,皇帝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她,他说,他会对她百般好,可是如果她不进宫,将军府有朝一日,也会不复存在。
何皖是什么样的人啊,宁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连累旁人,因为自己,谈书沅已经死了,可是祖父他们呢,她不能,所以,她进了宫。
何皖想,就这样吧,她把棱角一点一点磨平,最后成了尖锐,让皇帝死在她的手下。
隔日她醒来,身边已经没了人,她唤人进来放水沐浴,小宫女脸红红的笑,大致是误会了,何皖没解释,他们都不知道,从她进宫以来,皇帝并未碰过她。
“娘娘,陛下让娘娘今日好好待在宫中,千万别出去。”嬷嬷脚步匆匆的地进来。
何皖抬眸看她,有些不解,嬷嬷在她耳边轻声解释。
原是定平王有意谋反,陛下收到消息,因定平王谋划多时消息也未曾走漏,陛下更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对他极为恭敬的皇弟,会想谋反。她笑笑,也知道帝王之家,谁的皇位能真正干净。
她点头,当作听了进去话。
夜半时分,宫女都退下了,宫门也关的紧,何皖缓缓走入房中,男子坐在桌前添着茶,动作不紧不慢。
“他在承心殿。”男子淡淡出声。
何皖点头,接过了他递来的一杯茶。
“其实,你不用如此。”
“我想去陪他。”她低声回答。
想去陪谈书沅,她太想他了,日日夜夜不得念。
男子叹了声气:“你放心,只要本王还在一天,将军府就不会有任何事。”
“多谢。”
短短一日,皇宫大乱,九五之尊被困于承心殿,妃嫔们不得外出,只有何皖,淡淡然走在宫道长廊上。
门口的守卫显然是得了吩咐,见她来便将殿门推开让她进去。
皇帝,沦为阶下囚的谢长安看见她来,眼睛亮了亮,随后又担忧上前。
“阿皖,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伤害你?”语气着急担心。
何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眉眼俊秀,满目温柔,倘若没有谈书沅,她大概真的会爱上如此一个人,可惜,造化弄人,她只爱谈书沅。
“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和臣妾有关?”她轻声开口,如同以往般温柔。
谢长安敛下眉眼,是,他早就知道了,定平王为了让他绝望,告诉他如今所有筹谋能够滴水不漏都有何皖的功劳,他知道,以她的聪慧,当然有可能,可他不忍心,舍不得去怪她。
“阿皖,我错了,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语气带着哽咽。
“可惜晚了,如果你后来没有用将军府威胁我不能死,或许我还没那么恨你,是你,让我的阿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黄泉,是你让我来不及去陪他。”她抬头看向窗外,繁华落尽,满目凋零。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拉住她的手:“阿皖,他不会杀你,你好好活下去,好不好?”他看着她,眼里竟带了哀求。
何皖慢慢地拂开他的手:“我会死的,可是我不是为了陪你去黄泉,是为了阿沅,我想,她一直在等我。”
还是如此,依旧如此,何皖只有在提起谈书沅的时候,才会眉眼温柔,带着他从未看到过的珍爱。
他像是被打击到了,退后了两步,突然笑了起来,声音苍凉,何皖转身,走出了承心殿。
没多久,承心殿便突逢走水,大火没过了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
男人站在承心殿中央,面上有着淡淡的水痕。
阿皖,阿皖,愿你黄泉路上与他相见,来世相爱,白头到老。
阿皖,阿皖,愿我来世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皇帝死,后宫妃嫔唯有一个皇后悬了梁。
深夜时分,梅花突然开的清丽,庆安殿里灯火通明,塌上,何皖的嘴角腥红,眉目紧闭,唇角却微微勾起。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纸上是她熟悉的笔迹。
阿皖,我和你一起生死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