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参加葬礼，是李鹤东陪你去的。逝者是你的朋友，死于自杀。
你一袭黑衣，站在教堂门前不敢向前。东哥站在你身后扶着你，沉默不语。
去世的朋友是你的忘年交。在你眼里，他睿智，开朗，豁达。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他的孩子今年有了一个小baby，让他在刚刚退休的年龄荣升成了爷爷。小他五岁的妻子也终于在和他吵了大半生的情况下脱离了漫长的更年期。
“一切都在变好。”这是你们上次见面笑谈的。
那天你怎么没发现他的异常呢？怎么没能看清他脸上的惆怅呢？甚至还乐呵呵地和他说着你和东东的日常。
原来死亡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一池温热的水，和一把并不怎么锋利的刀。
他要求的墓志铭只简单的写着，“走了，不再来了，不想再失望了。”
你甚至不敢向前走一步，不敢看见他的棺木，不敢跟他告别。因为那样你才能骗自己说，他其实还活着。
他留给你一封信，由他的儿子转交的。他的儿媳在后面默默垂泪，怀里还抱着他刚刚周岁的小孙子。孩子乖乖躺在他的母亲怀里睡觉，嘴角还带着浅浅地笑，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知。
东哥扶着完全虚脱的你走出教堂的时候，阳光明媚，是他最喜欢的天气，教堂的钟声敲响到第七下，你才在李鹤东怀里泣不成声。
从澳洲回国的飞机上，你趁着东哥去卫生间的时候抖着手把信打开。
“丫头，这是顾叔给你写得最后一封信了，当你看见它的时候，我估计已经走了，如果不幸没有，也还会有下一次。
你别太伤心，这是我做了很久的决定。你家李老师很不错，我替你仔细观察过。所以能结婚也好，谈恋爱也罢，他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叔这一辈子，除了没能看见你结婚生小孩，其他过得没什么遗憾，说好给你带宝宝的诺言可能要失约了，但顾叔挺到那个能照顾你的人出现了，顾叔已经很用力了，你要好好的。
上次我们见面，没能让你看见我的小孙孙，这次却要让你在那么个环境和他见面，真是不安。但丫头，你有没有仔细看他的眉眼，和我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差点让我舍不得。
你说他长大会不会也在十五岁遇见自己最喜欢的姑娘？会不会也在三十几岁被他的父母逼婚？如果会，请你一定帮帮他，帮他劝他的父母也好，帮他私奔也罢。请你帮帮他。
回首我这一生，匆匆六十七年，从耶稣把抛在人间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悲哀。臧克家说得对，‘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在我十七岁的午后，我就已经死了，死在心爱的姑娘一去不复返的路上，死在整个阳关明媚的青春时光里。
我拼命的努力，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生活。我没有一天甘心平凡，却在现实中一次又一次低头。
我天真的以为，出人头地就能把想要的都得到。可是没有，可是没有。
琳琳来找过我，你知道吗？
我多想和她走啊，我多想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是在我出门前，你金姨抱着半岁的孩子一遍又一遍给我背《东门行》，‘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
我恨啊，我咬着牙的恨，又不知道该恨谁。
父母不让我早恋，是应该的。让我结婚，仿佛也对。你金姨嫁给我，是我向她求的婚。思凛的出生，也没有错。错的是我，错的是生活。
现在，我不能让它一错再错了。
丫头，顾叔其实特别羡慕你，羡慕你敢爱敢恨，羡慕你对不喜欢直接say no的执着，顾叔如果早早遇见你，或是早早想透，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丫头，别为顾叔过多的难过，顾叔只是去终一份因果。人间对顾叔来说，一点也不值得。人生这座桥，顾叔走腻了，也走烦了，顾叔自己走不到能白发的那头了，行尸走肉久了，我累了。
我走了，丫头，不回来了。”
李鹤东带着毯子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抱着腿哭成泪人，白天从遗属手里接过来的信散落一地。
李鹤东一个箭步冲到你旁边，展开毯子把你包在怀里。“乖，媳妇儿，不哭了，别让顾老走的不安心，媳妇儿，别哭了，我在呢。”
哄了你很久，才让哭得倒吸气的你渐渐睡着。轻轻擦拭你眼角的泪水。李鹤东低头把信一一拾起。
纠结了好久，李鹤东才下定决心偷偷读了信。刚刚看完叠好，才发现你已经睁开眼睛。“媳妇儿对不起我……”
东哥慌的手足无措，你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讲，“顾叔有一个青梅竹马，两个人两小无猜，到了青春懵懂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谈了恋爱。那个时候啊，顾叔的父母已经定了移民的行程，为了让叛逆期的顾叔乖乖和他们走，就各种阻碍。”
听到这儿，一直认真看着你的李鹤东拉上你的手，你用力回握，继续缓缓道来，“顾叔在澳洲上学，毕业，再上学，终于到了可以工作的年纪，他心底还一直惦念着年少的爱人，就偷偷投了回国的简历，却在收到回复的offer时，被武断地顾爷爷发现，offer被撕得像雪一样碎，顾叔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顾爷爷告诉他，琳琳姨早就结了婚，甚至生了一对双胞胎。从此顾叔再没提过回国。按部就班地过着顾爷爷想象中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你转头望向窗外，“可是我没到，顾叔的心里这么折磨。我在听他平静讲这些的时候，甚至以为他已经放下了。我甚至还和他开玩笑说他应该为了爱情果断。我从没想过，看起来那么强大的人，其实心里被生活带来的遗憾折磨的千疮百孔！”
李鹤东把你俩之间的扶手掰开，静静的抱着你，你倚在他身上止不住的掉眼泪。
见到琳琳姨是半年后的午后，那天阳光明媚。她约你在一个古香古色的茶楼。
将近所欲之年的她，脸上鲜少皱纹，一身明艳的旗袍，一点也不显臃肿。“您可，真好看。”
她轻笑，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怪不得老顾喜欢你，真是个有灵气的姑娘。”她抬手给你倒上茶。“老顾的事我知道了，三十年前我去找他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夫人还好吧？”
“金姨在顾叔走后一直闭门不出，前些日子他们的儿子思凛传来消息说，好似是平静了些，在家帮儿媳带带小孙子。”你如实的说，一丝不苟。对待顾叔故事里的姑娘，仿佛是天生的，你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
“那便好，起初我去找他，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妻子抱着孩子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我感觉天都塌了。其实那天他就是要跟我走我也不会带他！”琳琳姨轻轻的笑，一脸释然的望向窗外。
茶楼对面是家婚纱店，二楼的大落地窗前，一身洁白的婚纱不知道是多少姑娘的梦想。
“老了老了，跌跌荡荡了一生也没能穿上那身衣服。”她看你一同望着，笑着开口。
她仿佛很爱笑，是个很好相处的姑娘。
“您的婚礼上没穿吗？”你局促的开口，又深怕自己问错。
“一辈子的老姑娘，上哪里有婚礼？”她还是笑，满眼却都是落寞。
你静静看着她没说话，眼眶红了也浑然不觉。
“小姑奶？”熟悉的声音从楼梯传来，老秦跟着东哥朝你们走过来。
“小旋儿怎么来了？”琳琳姨朝他挥手。
“我还想问您呢，怎么跟我嫂子在一块？”老秦坐到琳琳姨旁边，东哥坐在他对面。
“嫂子？”
“可不呗，您别可这小丫头片子小，她可是我师哥的女朋友，我们都得叫嫂子。”老秦大咧咧给东哥和他自己倒了茶。
“那这回你可又得给她涨涨辈分了，丫头，你叫我什么。”琳琳姨笑着看你。
你乖乖的答，“琳琳姨。”就见老秦瞪大了眼睛。
老秦和东哥的加入让气氛活跃了不少，大家高高兴兴的喝完茶，琳琳姨就叫了司机来接她。
走前，她不舍的拉着你的手，下次找你玩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东哥和你送老秦回宿舍的时候，老秦一直揶揄你，平常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就不行咯。
你一直低着头想心事，东哥握着你的手，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定定的看着老秦，“你小姑奶，一生未婚？”
老秦一懵，还是乖乖回答了你的话，“没有，据说是忙于事业，一直没来得及。”
“也没生过双胞胎？”
“不是姐姐你疯了，没结婚哪来的双胞胎？”
老秦下车之后，你默默无言，东哥也早就听的明白。
“终其一生，他们都在一座桥的两侧，谁也没走到头。终其一生，他们都互相惦念，又在现实中停滞不前。终其一生，他们谁也不能等，谁也没再等，因为，谁也不会来，谁也不能来。”
“媳妇儿。世事不堪，但行莫看。顾及到不了终点，强压到不了终点，只有喜欢，也只能喜欢。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终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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