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墙面被岁月痕迹磨得有些苍白，老人坐在巷子口，手里是一把破旧的扇子，扇子上有些小洞，颜色也有些老旧。
他微微眯着眼，夏日的风吹的有些凉爽，脚上的凉拖不小心被他蹭掉一只，叹了声气，起身捡回来。
有人路过看着他，暗暗想着这老头也真是疯癫，有儿有女不去大城市享福，偏偏每天都坐在这里晒太阳吹夏风。
摇摇头就当看了个热闹。
秦笙最喜欢到处游玩，手里拿着相机，包里装着本子和笔，此次出行她预备收集些材料，回去好写写稿子。今天她才刚去了茶楼，江南的茶楼最是有味道，比那繁华的京城好，还有大堂里坐着摇头晃脑的说书人，于她来说，还是这样的风景好。
刚拍下一张照片，秦笙突然看到巷子里坐着一个老人家，他靠在墙上，微微抬着头，她盯了半晌，路过的人看到她的目光神情，好心的上前提醒。
“小姑娘，你可别去招惹那人。”
“嗯？”秦笙有些疑惑。
“他啊，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从搬来的第一天就坐在那巷子口，也不和人说话，无论春夏秋冬就拿着那破扇子在那里坐着，要么吹冷风要么晒太阳，可奇怪的很哪咯。”
“阿婆，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阿婆摇摇头，“他可能是个哑巴，我就没听过他说话。”
秦笙点点头，礼貌地谢过阿婆，朝那人走去，阿婆忙扯住她衣袖，她安抚地朝她笑笑，阿婆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秦笙走到老人面前，慢慢蹲下，老人突然睁开眼盯着她，秦笙吓了一跳，倒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是笑了笑。
“你做什么？”老人没好气地开口。
“原来您会说话啊，刚刚阿婆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离我远点。”
“阿公，你这把扇子是出自苏州吧？”
老人愣了愣，看着她，回过神后，抿了抿唇没说话，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靠在墙上，像极了孩童闹脾气的模样。
“阿公，你为啥不爱说话啊？”她朝阴凉处挪了挪。
“你这小孩，怎么问题那么多？”他不耐烦地开口。
“我好奇嘛，我觉得阿公是个有故事的人。”她笑了笑，两边的小虎牙露出来，很可爱的样子。
老人依旧没搭理她，闭着眼晒太阳，对她的问题一概当做听不见。
而秦笙接下来的时辰里仍旧不断地烦着他，老人抿起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
后来的好几日里，秦笙每天都会过来，偶尔带点吃的，偶尔带点喝的，偶尔会给冷漠的老人看她相机里记录的照片，会给他看本子上记载着的历史趣事，会告诉他今天她在茶楼里听了什么故事。老人也从一开始的冷淡不语到后来搭一下话，会吃她递来的东西。秦笙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虽然啰嗦了点，但老人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秦笙发现，老人虽然孤僻了些，可是和其他的老人不一样，他会照片，告诉她的诀窍里都是能够帮助她的，他的字也很好看，一笔一划，勾勒笔锋。
“阿公，我明天要走了。”秦笙咬着包子，闷闷出声。
老人不语，只是把怀里的包子塞回给她，拍了拍手起身，摇着扇子往回走。
秦笙抬头，有些愣，咬了咬唇跟上，老人脚步顿了顿，倒也没阻止。
秦笙跟着老人回了家，这是她第一次来，老人的家并不乱，很整洁，墙上还挂着许多好看的画像，桌上还摆放着许多的书籍，秦笙视线扫过之处，都让她有一种此处应是幽静读书之地。
“你知道这墙上的画像都是谁吗？”老人把扇子放下，动作很轻，背着手走到正中央的一副画像前，淡淡开口。
秦笙跟在他身后，回答:“不知道。”
老人伸出手，把被风吹起的画像下角褶皱处抚了抚，“她是我妻子。”
秦笙愣了愣。
“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每次一想到她，我就把她画下来，从前没有相机，没有手机，只有笔和纸，能让我记住她的就是画像，但是我老了，记忆力也不好了，有些，记不住了。”
秦笙看到左方的几幅画像只有身形衣着，没有脸，其余有脸的没一副画像都随着时光流逝而褪去了颜色，有些看不清。
“阿公，您和您妻子，分开多久了？”秦笙停了一会才开口。
“好久了，”他转过身，眼睛眯着，透出一丝清明，“你怕我吗？”
秦笙对于老人的这句话有些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和她，分开好几百年了。”
秦笙捂住唇，“阿公，您，您不是人？”
老人眯着眼，有些恼怒:“你骂我呢！”
秦笙连忙摇摇头:“不不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太玄幻了。
老人突然挥袖，秦笙就这么看着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变成了一棵树。秦笙愣了一下，有些呆滞地咽了咽口水。
“阿公，您变回来吧，要是有人看到就不好了。”秦笙毕竟是写小说的，对于怪力乱神的事她也写过不少，于是接受的速度也很快，没多久也就平静了。
阿公说他和妻子分开几百年了，难怪这画像上一半是古装打扮，一半是常人打扮。
“阿公，您是……妖怪吗？”她斟酌着措辞。
“嗯，我是树妖。”
“可是妖怪不都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吗？”如果不是，那么岂不是这些地方可能到处都有？？？
“谁和你说的，妖怪也可以自由行走，如果修为很高的话，有些妖怪可以像我一样化成人形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有些妖怪，其实并不是生来就想当妖怪的。”
“阿公，您的夫人，也是妖怪吗？”
“不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老人的眼睛似乎有些暗淡了。
老人走到一副没有脸的画像前，缓缓开口:“我从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时候，贪玩到了人间，结识了她，百年前的人间还不是这等模样，那个时候，女儿家大多只能困在闺房之中，每日做着女红，偶尔看看书，那个时候的女人，三从四德很重要。可是啊，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会偷偷跑出去，骑马射箭，带着小丫头去扮成男人去逛庙会。”
老人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郊外看到那个骑在马上拿着弓箭一身红衣的姑娘，在肆意欢笑，她的箭法极好，好到，她总是会精确地射下一只大雁给他，她从不像其他女儿家娇滴滴受不得苦，她会咬牙忍耐，会扛着一身的苦楚告诉他，她无碍。
“阿公，可是人类和妖怪，能在一起吗？”秦笙疑惑。
老人重新拿起扇子。
“不能的，自是不能的。”他的声音轻缓，语气柔和。
所以，在他和她成亲后，他能看到她从芳华的年纪迅速老迈，只用了五年时间，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所以，他拿出了合离书，神情冷漠。
“可是阿公，那他们都说您有孩子……”
“我是骗他们的。”老人这个时候突然变得狡黠。
他那天拿出合离书的时候只字未语，旁人都认为她如今这副模样是因为得了怪病，唯有他知道，所以他选择合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若是休书便是会遭受万般指点，他尽了全力，在外人面前扮演着十恶不赦的模样，将她衬的可怜，让世人以为，是他做错了事，这样就算合离以后，她也不会遭遇更多的恶语相向。
合离后，她慢慢的恢复了青春年华，那日的她醒来，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是她清秀的模样，她似是有所发觉，但是至死，她也没多提他一句。那个时代的女人，终究还是会因花容月貌和前程锦绣活着，没有儿女情长。
秦笙有些叹息。
老人在当年化成了她后来的丈夫小厮的模样，暗地里一直关心着她，看着她父亲琴瑟和鸣，恩爱白头，看着她子孙满堂，看着她与他死同穴。
也看着她，在子孙跪地相送的时候，她在闭眼之时喃喃了一句，青岩，来生相见。
那是他的名字。
总归是不负当年年少相爱时。
老人坐在地上，抚着手里的扇子，秦笙指着那扇子，不解道:“这是您夫人留下的吗？”
他点点头，这把扇子是她后来成亲时常用的。
秦笙默，一把扇子，竟也能留了百年，也是奇事，她刚想说话，却见老人身影突然模糊，似是有些透明，她愣了愣，忙上前蹲下。
“阿公！”
老人摇着扇子，只淡淡笑:“大限已到，谢谢你，小丫头。”
还愿意不怕他，听他说那些前尘旧事。
老人消失在屋子中，她站起身，眼眶微红，又看到那墙上的画像突然变成了灰烬，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桌上那些老旧蒙尘的书籍也被带着沾了火星，她连忙跑出门，却看到那些火并不沾她分毫。
她站在屋子远处，很快，周围来了许多人。那场大火吞噬了那个屋子，和屋子里的一切。
秦笙没再看，而是转身，握着手里的相机，进了茶楼。
阿公，希望你来世是一个普通人，可以和喜欢的女子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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