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素叶城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自①都护府向西北行五百余里，穿过一大片红柳林，这种植物的耐旱性极强，表皮呈现出铁锈一般的红色，远远的看见一条蜿蜒盘旋的河流穿过土城。骆驼背上的人们欢呼起来，其中汉语中夹杂着突厥语、大食语，译成汉语大约都是苍天保佑的意思，不过有的人的苍天是耶稣，有的是安拉。只有骆驼不急不慢地走着，宽厚的脚掌陷进沙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还对驼背上的人们翻了个白眼。

黎九良被颠了个七昏八素，差点从驼背上滚了下来，整个人的像是一朵在太阳下蔫坏的黄瓜花。这朵黄瓜花三个月还在平康坊里醉花眠柳，也不知怎么就和太常少卿李屿起了口角。黎九良只记得当时酒醉了，喝了几碗解酒的桂花小圆子，觉得腹中甚是鼓胀，便嚷嚷着胀肚②，让小厮拿些消食的果脯来，谁知这话恰巧被有意逢迎的人听见了，随即就去太常少卿参了一本，这李屿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带着人一脚踹开了黎九良的房门。黎九良醉的不醒人事，

口里还念着胀肚，李屿只觉得气上心头，张口便是：竖子，尔敢如此’，只听的黎九良，本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尊驾，高姓大名？于是这个口出狂言的竖子黎九良就被送去边塞历练了。长安城里也有不少高干子弟被送出历练，磨砺心志魄力，但是一般都不出玉门关，且有一帮仆从随着。唯有黎九良被扔去了离安西都护府还有五百余里的素叶城当文书，黎九良考了开元二十年的明经科，只领了个工部参事的闲职。少年人走马上任还没两年，便已厌烦了枯燥无味的工作，日日跑出去闲游，只因为他是张首辅的侄子，工部的老油条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工部的那群老油条还笑眯眯得嘱咐黎九良道：②黎参事啊，这安西都护府也是升迁的好地方，好好干，我大唐的男儿郎功名只向马上取嘛。前提是黎九良不是个花天酒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素叶城因靠着素叶河而得名，此处城郭长六七里，商胡杂居，是自唐入大秦的要道之一，西域的香料和宝石在这里中转，也有买卖丝绸，茶叶，昆仑奴的生意。黎九良跟着商队进了驿馆，拾掇一番自己，就差往脸上敷粉了。不过这西北的风沙也是够呛，风尘一起来，天地间的沙尘无孔不入飞进口鼻里，咬一口胡麻饼上面一半是芝麻一半是沙子。黎九良又对着清水照了两照，映出一个带着黑色垂脚软幞头，身着天青色缠花绣锦圆领衫的丰神俊秀的郎君。时刻贯彻着不管小爷我在哪，必须都是风姿卓绝的长安黎少。

出了驿馆，街道上热闹繁华与长安西市无异，金发碧眼的胡姬跳着热烈奔放的胡璇舞，脚尖随着鼓点转，金色面帘下精致的容颜十分晃眼。黎九良只觉得果然是异域风情，摇摆至上。抛了两个钱，在货郎担上买了五个柿饼，边走边吃。一路看过来都是低矮厚实的平房，大约是为了防风沙，所以窗户开得极小。有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爬在窗格上，盯着黎九良看，黎九良嘴角勾出一个自以为十分风流倜傥的笑，屁颠颠跑过去跟小丫头搭话；没想到小丫头只是看上了他手中的柿饼，拿了柿饼后，只留给他一个甜甜的背影。

灰头土脸的黎九良磨磨唧唧的来到府衙，他领的是武官的文职，拿出中书省的调令，与上一任文书交接。上一任文书是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蓄着三缕长须，颇具风骨，老来身体愈发不好，早就有了辞官之心。“黎参事，这是素叶城近二年来的记录，你先看看，这里收发文书，记录档案，入库收支都归由某管，如今某愈发年老力衰，往后可要劳烦黎参事多多上心”

黎九良双手交叉做了一揖，：“在下自当是尽心，却不知这碎叶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劳烦您提点一二。”老者捻了捻胡须道：“某名李一琅，原是太原李氏之子，武皇时期父亲犯事，全家左迁岭南，后于先天元年进士科中二甲，正欲大展拳脚之时，却因为一封谏书而到了碎叶城”黎九良正感慨老者天纵英才，谁知突然话风一转，便急忙追问起来：“那封谏书，是否与当今圣人有关？”老者苦笑道：“立嫡立长，本是正道，如此作为，实在欠妥”黎九良立即明白了，当今圣人并非嫡长子，他的皇位是宁王相让的。

老者抿了口茶，那些尘封的往事，是他不愿回想起的伤痕。金榜题名，前程无限的才子转瞬就被人踩到烂泥里面去，换做是谁心里都不是滋味。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这素叶城里有三股势力在权衡，一是宋大郎家的马帮，这中原来的茶叶绸缎、瓷器书画都可以交由托运，往来的商人都得跟他打好交道，这其二就是买卖奴隶的安五，买卖奴隶可是一本万利的东西，长安城里达官贵人们那个不以身边有个昆仑奴而显摆。这其三就是咱们府衙，负责调停，换句话来说，就是在和稀泥，两边都不好得罪，毕竟这一年下来的税务全靠着他们，谁和钱过不去你说不是？”

黎九良只听的云里雾里，他涉世未深，官场里的弯弯绕绕都没明白。比起李一琅这种浸淫官场的刀笔小吏来显得更是捉襟见肘，一无是处，只晓得连连点头。李一琅看着黎九良这副云里雾里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拿起桌子上的蒲扇敲了敲他的头。“小子，人这一辈子，你别总是看长安城里那些鲜花着锦的贵族，你低下头看看路上挑粪的担夫，街口卖菜的王婆。才是大多数的人生”

黎九良猛的抬起头来，他那俊秀的脸庞上变化万千，愣了一会儿 才发现李一琅已经驻着拐杖走远了，苍凉悲劲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①“ 林甫 典选部时，选人 严迥 判语有用‘杕杜’二字者， 林甫 不识‘杕’字，谓吏部侍郎 韦陟 曰：此云‘杖杜’何也？ 陟 俯首不敢言。”遂称 李林甫 为“杖杜宰相”，李屿是李林甫的第三子

②黎朔，字九良，任工部参事＝打杂的这里我强行拉亲戚的原因是，李林甫当时有口蜜腹剑的称呼，心胸狭隘，十分排除异己，特别是对于自己刚刚挤下去的张九龄的亲戚，自然会以为黎九良这话是在讽刺他不堪相位，所以才会把黎九良扔到素叶城去，而且这里之前经常会有突厥骚扰，是真的战场。这里的素叶其实就是碎叶城的别称，另外碎叶城是李白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