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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浑身是血，他累了。
罗曼大声叫喊卡蒂亚的名字，翻遍了这栋别墅的每一个房间，死活不见女记者的踪影，只在地下室里找到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看上去显然是被饿死的。
他挨了一刀，被没什么卵用的防弹衣阻隔着，深度不深不浅，那一瞬间刀刃离脊柱的距离，恰好就是他今天离死亡的距离。旧伤撕裂添新伤，喜上加喜。
罗曼确信自己走神了，尤其是对付从顶楼下来的那个男孩时候，他把逃兵整个儿踢下楼去，却忘了缴械。这是为什么？兴许他的身体本能地希望有人对着他的脑袋开个洞，用沾着他自己脑浆的子弹告诉他他把一切都搞错啦？
那男孩的面孔直叫人觉得眼熟，标准的格拉兹尼人脸庞，带着娃娃兵特有的的青涩坚毅，还带着点憨憨样。这让他想起在废弃屋子里那几个烧死盖尔绍的逃兵，他们都是如出一辙的面庞，如出一辙的年轻、残忍和傻逼，就像过去和现在的他一样——战争把他们各自变成了什么人？
他瘫坐在地上，在思考着，或是发愣着。这时候他显然已经忘记了不知道在何处的卡蒂亚和守在家里的厨子，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游走在周围，躺在身边的是两具尸体，一个装满了食物药品和其他补给的包，在搏斗中摔到地上的怀表，两把椅子，一张长桌，以及长桌上放着的一把修到一半的吉他……
嗡嗡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曲旋律。那声音是从很远很远，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
记忆里吉他的和声好像永远一成不变，永远打着呆板枯燥的拍子，在故乡小镇的阁楼上奏出当时烂大街了的曲调。那是首什么歌来着？是一首纯朴的民谣，还是忧伤的情歌？不过也有可能是模仿自当时他最喜欢的摇滚乐队……然而无论过去的回忆事实如何，所有的结果都分明地显示，那绝对是他早就遗忘的旋律。
当年父母反对他掺和政治和军事，他是自己报了名偷偷跑过去参军的，总觉得很酷。除了一个背包，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赤手空拳到了那边。而跟他一卡车的人见他光溜溜的实在太寒酸，有人便把吉他交给他保管：“拿着！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带就过来？”
中学时代他得到了父亲托人打造的第一把吉他，纯木质的，尤其喜爱抱着它跑去酒馆里和男孩女孩们合奏，在吧台边买醉的女人们用手指弹拨韵律，犹如克娄巴特拉泼洒珍珠。春末夏初时候，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装酷似的一个个蹬着自行车飞跃街头，他们的长兄则坐在路牙子边屋檐顶上为心爱的姑娘演奏……伴着这些流浪般的音符，维希尼人和格拉兹尼人牵起双手翩翩起舞，连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亲如一家，所有人都变成狂想曲中的一个音符在乐谱上跃动，且仅仅是因为自己身为音乐本身的快活而跃动。那是安达卢西亚的太阳，田园牧歌式的温柔。
如果有一群年轻人能在二战的硝烟岁月里带着吉他奔赴战场，四十来年以后同样的场景在他的祖国再次上演，那么这或许就是音乐在战争中所留下的。这就是永恒。
罗曼站起身，踏过那些尸体，拿上了那把坏吉他。
战争把他们各自都变成了什么人？他游神时无意间再次想起这个问题，但这次的想起来的不再是三个逃兵和盖尔绍，也不再是这四个逃兵和地下室里被饿死的男人，不是卡蒂亚，不是布鲁诺，更不是他自己……他走出别墅的大门，菲拉巴尼亚拱桥远远地横跨在宽广的江面上，被笼罩在冬夜的雾色里。而在桥中心，阿德米拉和柏申科紧紧拥抱在一起，连死亡也无法将这对爱人再度分开。
每个行色匆匆的人经过这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没有人想到去问他们为什么。又或者是他们心里早有了答案？罗曼扶着铁门站在别墅前面，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然离谜底又近了一步，答案正如碎了一地的玻璃，每一片都在空气中发出微弱的物理波。那么对他而言，这对恋人的谜底又是什么呢？
他蓦然想到了莱昂。某些尘封许久的东西就像收纳在锁柜里的纸张，而在一瞬间，锁柜自然而然地敞开了，里面封锁的所有东西全都一股脑掉了出来。他想起来，那首绕梁在故乡阁楼里的曲子是莱昂弹的，是他们当时很喜欢的《I Want to Break Free》。
要是吉他能修好的话，明天能不能再一次听到那个曲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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