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局,两棋对弈。
醉眼看人间,处处最温柔。
方路时今天又逃出府了。
方家小少爷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写字,每天都会被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整得头疼,只要是有一日要上课的,他定会想着法子钻狗洞逃跑,纵使最后回来会被父亲揍得屁股疼他也还会逃。
方路时今日出门,去了东里街的凉亭,东里街安静,没人打扰,方路时去那里,主要是为了下棋,他可喜欢下棋了。
然今日在凉亭那处却看到了坐着的一个人,在低头研究棋局。一身白衣长袍,侧脸温柔。
方路时上前,脚步小心,他伸长了脖子看着,撇撇嘴,伸出手帮他下了一棋子,他愣了愣抬头,看到方路时。
方路时大刀阔斧的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还以为你会被拉去和那些人谈生意呢。”
对面的人抿唇,笑的斯文:“父亲让我不用去,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和他说你来找我,他没打断你的腿?”
他摇头,“我只说是出来和人研究棋局。”
江南有两大生意布庄,两家可以说是对头,常为了一单生意而争得面红耳赤,而双方当家更是互看不顺眼。可他们的儿子,偏偏因为都喜爱下棋而成了好友,但因为各自父亲的原因,所以只能偷偷见面。
方路时初次见到沈言知的时候,他也是一身的白衣长袍,端坐在人群处,和人比着棋艺,但因为不精湛,险些满盘皆输,而就在他皱着眉即将说一句甘拜下风之时,方路时伸手下了一子,他反败为胜。
后来,听人说,那是方家的小少爷,方家小少爷最擅长的就是棋艺了。
于是他摒弃了两家生意场上的原因邀请方路时一同钻研棋子,方路时自然也不是他父亲那样的老古板,爽快答应,日子久了,和他成了至交好友,这至交好友一做,就是好几年。
方路时不知从何处叼来了一棵狗尾巴草,咬在嘴里晃着,他下棋最喜欢这样,眸子里尽是认真。
“你又耍招。”他不满的看向沈言知。沈言知下棋老喜欢用些让人后怕的招数。
闻言,沈言知只是笑笑。
两个人从白日下到了傍晚,方路时起身,把怀里的一本书扔给他,沈言知翻开,那书上是教授突破棋子的各种法子,他宝贝似的收起来。
“回头回礼的时候送你一副好棋。”相识许久,他已深知他的秉性爱好。
方路时点点头,负着手头也不回朝他摆摆手。
回到方府的时候,他是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的,两边的家丁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的给他开了门。
几秒后,家丁听到了老爷熟悉的叫骂声。
“你给老子站好了,你又给我偷跑出去!”
这样的情况一个月至少发生六七回。
方路时被父亲打了几棒子,屁股麻了,父亲这次下手颇重,导致他只能趴在床上,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沈言知耳朵里,沈言知叹气。
隔天一早,方路时眯着眼,趴在床上同人下棋。
沈言知一早就跳窗过来了,也不笑他,就摆了副棋同他解闷。
“我说,你能不能规规矩矩地下棋。”他真的很无奈,沈言知用喜欢耍些小手段在棋上,若不是他棋艺精湛只怕都要输一个满盘无子。
沈言知只是淡淡道:“总归也是能赢的。”
方路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发现沈言知这人活的极累,明明什么都很好了还要争一个输赢。
“对了,父亲和我说,过几日会有日本商会的人来。”
“哦,那我爹和你爹可能又要打架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次来的人有权有势,方家和沈家必定会争的。”
方路时倒觉得无所谓,横竖老爹还在,用不着他操心。他挠挠头,怎么觉得沈言知进步那么快,使的招和棋路他都快看懵了。
几日后,日本商会的人来到了江南,先是去了旅馆,而后方家和沈家两家地头蛇又去同他们见面。
如沈言知所言,方家沈家两位当家人在争夺日本商会布庄决定权的时候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方路时看到父亲一直在他面前走动,地上已经碎了一个茶盏,他撑着脑袋继续趴着,手里拿着黑子,琢磨着往哪里下。
方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自家儿子虽然有些纨绔,但最出色的无非就是人人称赞的一手好棋艺,就连沈家那老头儿子都比不过。
想一想,他突然宽心了。
因方家和沈家做生意也都是出了名的,两家的布庄可谓是江南独大,在争夺决定权无果的情况下,日本商会的人突然提出要和方家的小少爷和沈家的小少爷对弈棋局,倘若这两家谁和日本商会的人对弈赢了,谁就可以拥有决定权。
日本商会的人来到江南第一天就听闻了这两家少爷的棋艺极为出众,他们倒是好奇能出众到哪里去。
方路时抿着唇,看着父亲,然后无奈妥协。
“行,我去。”
方父喜笑颜开。
而沈家那边,沈言知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
对方路时而言,下棋是他的爱好,他不介意变得更强,但是他介意将这些东西用在生意场上,而且他极为讨厌日本人,日本人奸诈狡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很早就在生意场上见识到了。
所有人都觉得此次对弈必然是方家小少爷胜出,毕竟,方家小少爷的棋艺精湛是出了名的,但也有小部分人觉得可能是沈家少爷胜出,沈家少爷在棋艺上的进步有目共睹。这下,江南可热闹了。
对弈那天晴空万里,方路时眯眼抬头,却觉得有些烦躁。
到达棋局对弈的酒楼时,他看见父亲的脸色很阴沉,顿了顿走过去询问。
方父看了他一眼,眼神深沉,声音微小:“阿时。你得输。”
方路时不解,直到方父和他解释。
方家当家在日本那边有一同合作的好友,在方路时到来之前找他谈了话,只说如今这格局谁也管不了江南的发展,方家很早就被盯上了,这场对弈只能输,让沈家赢,一家独大不是好事,方家若是赢了,怕是到时候不止是沈家会咬着他们不放,还有其他到来这里的人,方家能一时有能耐,那以后呢。
方父自知对此不屑,但他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好友虽然说话难听了些,但道理却是还在,他不信日本人有这么好心,但是方家以后还是要进入其他地域的。
方路时点头:“我知道了。”下棋赢得厉害是他的强项,但就连沈言知也不知道,他若是不想赢,谁也看不出来。
这局对弈,沈家胜。
沈言知找了他询问,方路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对方太厉害了。不过你赢了也是好事。”后半句成功转移了沈言知的视线。
和日本商会合作的决定权落到了沈家手里,沈言知在慢慢接受父亲的教导,他知道方路时最讨厌日本人,所以他想了想,只和日本人签订了一年半的合约。
一年后,方家方家去世,方家方路时接手了方家一切,不久后,沈家当家的也一同去世了,一个月内,江南办了两场盛大的追悼会。
方路时虽是懒散,但耐不住天资,做起生意来倒也是无法让人讨到好处,偏又合理,这点和沈家沈言知有点相似。
数月后,消息传出,沈家和方家合作,不再有争权之事,利率分半。
众人不语,沈家小少爷和方家小少爷是好友的事早就已经众所皆知了,会合作倒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九泉之下两位当家的怎么想。斗了那么多年,被自家儿子轻易化解了。
后来,沈家和日本商会的合约到期,沈言知没再续约,对方找上了方路时,然而方路时只是冷冷的笑了一声,理都未理。
日本商会知道如今方家的实力,也没再说什么,转头离开了江南。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三年后,方家突然生意下趋,方路时红着眼看着对面的沈言知,他面对日本人的冷酷无情在沈言知的身上体现了。
“你算计我。”方路时声音沙哑冰冷。
沈言知抬头:“方家和沈家,本就是对头。”
方路时冷笑了一声,他真是愚蠢啊。
从沈言知初次在人群中与人对弈时就已经算计他了,算准了方家少爷不爱上课,会偷跑出府,算准了他的心性他的习惯,算准了他为朋友两肋插刀,所以在后来合作的时候他全权把方家一半交于他管理,最终他输得一败涂地。
日本人站出来,对方路时礼貌道:“如果阁下愿意同我们合作,那方家会永久的存在下去。”
方路时没回答他,只是转头说道:“你觉得我棋艺怎么样?”
对方不知道他为何还要这么说,只是颔首:“阁下棋艺很好,只可惜多年前就输给了我们。”
他笑了,“摆棋,你们如果这局赢了我,方家就和你们合作。”
沈言知抬头看了他一眼。
日本商会对此不屑,但还是同他一道对弈,一局完,日本人一败涂地,恼怒地让沈言知代替日本商会同方路时下,沈言知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对面。
而他,这几年学习起来的所有招数,赢过了方路时,方路时平生只输过一次,那次是为方家蛰伏,这次,是为了还沈言知同他的所有交情。
沈言知察觉到了他故意输给他的做法,他愣了愣,如果他输了,日本人会不再器重他,器重沈家,反之,沈家在日本商会的地位上会一跃而起。
方路时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决然和失望:“沈言知,你辜负老子对你的信任了。”
沈言知看着他,眼眶微红。
在刚刚的对弈里,他还是用了手段。
方家倒台,一时之间,沈家在江南独大,日渐而上。
沈言知找到了方路时,彼时方路时穿着一身不再如往常名贵的衣衫,他的衣衫上都是缝补的痕迹。
“和我去沈家吧,和我一起。”
方路时绕过他走了出去,他连话也不屑和他说。
后来,沈言知在一则报纸上看到了方路时的消息,方路时去参了军,在东北抵抗敌军的时候,救了一个营,而自己死在了炮火下。
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后来,他命人搜寻到了所有的报纸,在深夜的时候,点起了火。
沈家少爷疯了。这个消息让江南的人大惊失色。
沈家一夜之间被火烧的一丝不剩,有人找到沈言知时,他在破旧的方家宅子里,坐在地上,拿着白子,笑呵呵地看向天空,不复当年的文雅俊朗。
醉眼看人间,唯有你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