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上海还在处于动荡时代,但对于中国其他地区来说,这里也算是个和平地界。
日本人在黄埔大桥交界处设下租界,与中国人抗衡,多次未果,上海庞大的兵力阻挡了他们收复的心。
上海人民日夜战战兢兢,路过黄埔大桥时会看到那些面上凶神恶煞的日本人,心里不禁抖了抖,暗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西边码头处,有一个扛着沙袋的男人,他正满头大汗的奔走着,傍晚来临时他才拿了工钱往家里头赶,他的肩膀不太好,因为长年累月扛东西,一到下雨天就疼。
不过,他突然笑了笑,家里有位贤妻,会为他按摩肩膀,想了想,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些。
女人站在门口等待丈夫归家,清秀的脸上笑的温婉。
看到男人回来的身影,她上前迎去。男人故意板着脸呵斥,声音却很温柔:“你怎么又出来了,在屋里等我不就行了。”
女人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进屋,等他坐下后才摆了饭菜,比划着手让他赶紧吃,他点点头,也拉着她一起坐下。
他和女人结婚一年多了,女人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长得好看,脾气也好,他有自知之明,不会去妄想什么豪门小姐,自己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有这么一个贤妻,他觉得知足了。
女人在吃完饭后去了屋内给他拿了一双鞋让他穿上,样子和料子都很新,他一看就知道,她又把他给她的钱拿来花在他身上了,叹了叹气没说什么,由着她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男人站在门口细细嘱咐:“现在外头有些乱,你不要到处跑,知道吗?”
他回家的时候看到了街上有不少士兵在巡逻。
女人看的懂唇形,点点头,手里比划着:你不要太累,阿七等你回来。
他微微弯下腰抱了她一下才离开,一步三回头。
恩恩爱爱的夫妻。
何长生在继续忙碌着,突然码头不远处响起了炮火声,他一愣,又抬头看去,烟雾升起,他皱着眉头,身旁那群人包括工头都赶忙离开了码头,他迅速拉住工头。
“你别走,先给我结钱!”
工头不耐烦地拂开他的手,现在这时候跑路最要紧,跑路又需要钱,怎么可能给他。
“你赶紧松手,回家吧,这一看就是要打仗了!”
他被推开,咬咬牙往家里头方向跑去。
一路上有不少人挤来挤去,地上被炮火震的抖动,他往人群挤去,不远处有不少日本人越过了租界向他们冲来,何长生迅速利用自己灵活的身体穿过人海,然而到家里的时候,他却发现房子里乱成一团,阿七不知所踪。他喊了两声没找到人,拉过一旁拿着包袱离开的人,着急询问。
那人忙着离开,只是不耐烦地回答:“这还用问吗要么是走了要么是死了。”
他愣在原地,死了?走了?不,不可能的。他冲出门去寻找阿七的身影,她那样的好看的模样若是遇到了心怀恶意的人,又不会说话,该怎么办。
码头有被大家族罩着的人,他寻了很久,只在门口捡到了一只鞋子,他看着鞋子半晌,有与他熟悉的人过来拉他。
“走吧,再不走就要死了。”
“我妻子呢?”
“就她那样的,肯定是被敌人惦记了,走吧走吧。”
虽是不信,可是这个时代的人,永远只会保命,和相信所谓的来日方长。
他同人一道离开了。
阿七在听到炮火的时候就知道丈夫会回来寻她,但她没能等到他,因为有趁乱偷摸进来的日本人闯了她的家门,她拿着手边仅有的武器去对抗,设法冲出了门,日本人一直追着她,好在大街上一直有枪声四起对抗敌人的军人,他们救了她,阿七被日本人恼怒刺伤,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比划着手请求军人带她回家看一看,但是军人没看懂意思,只是让她好好休息。
她后来偷溜出去了,那条街道空无一人,整个上海民心不稳,四处可见尸体,她想,就算是他死了,她也要等。
他说的,让阿七乖乖等他回家。
1931年,抗日战争开始。
上海人民被困,逃不出的人们被军人收留在贫困区,但守着他们的只有寥寥几个,他们能做的就是不吵不闹。相信中国军人。
阿七坐在地上,如今正是冬日的时候,风从破旧的窗户吹进来,她抱紧身子,看着窗外大雪纷飞,有人同她说话,她只是转过头笑了笑,那人看她比划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哑巴。
1937年,国军从上海撤离,这场延续了七年的抗日战争,没能让上海幸运躲过,那个时候的上海如同贫民区,并不富裕,缺枪,缺子弹,缺粮食,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上海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百姓依旧窝在贫民区的老旧房子里,日本人暂时还不敢对他们如何,每日都会送一些食物进来,毕竟只有他们好好的在这里,才能保证中国军人不会一股脑不计后果冲进来。
阿七用了法子让自己看起来憔悴不堪,更是手抓着沙土往脸上抹,让自己显得丑陋,她仍旧每日坐在窗前,她知道,上海沦陷了,她没有文化,但是知道沦陷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上海改头换面,百姓新一轮的苦痛又要来了。
长生,你在哪儿呢,我有点害怕。
她在心里想着。
上海百姓战战兢兢的过着囚禁般的生活,直至后来中国军人到来,上海动荡不安的格局再次被打破,炮火声,迅速响起。
1945年9月,日本投降,上海解放。
阿七站在破旧屋子的门前,像是许久未见过太阳一样,她身上脏乱不堪,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只是想着,长生离开自己,又多了一年。
之前救过自己的那位军人看到了她,他不复往日,身上负了伤,左脸有一道疤,但脸上是胜利的笑容。
“好久不见。”他笑着说。
阿七点点头,眼里也满是笑意。
他们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那位军人把她带在身上,对外称这是他妹妹,旁人都十分好奇他怎么会有一个哑巴妹妹,但也不好意思过问太多,于是只能把好奇压在心里。
那位军人十分善良,在安定祥和的时日里,他教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音从她嘴里说出来,闲暇时还会教她识字,她很聪明,也很好学。
长生要是知道自己会识字说话了,一定很高兴。
她想。
军人从一开始就在帮她找何长生的消息,但是正逢乱世初安定,要找一个人太难了,军人花费了很长时间,花费了几十年。
阿七仍旧等着消息,她不爱闹腾,看书学习的时候可以安静上一整天。
清晨的阳光落进来,她起得早,忙碌习惯了,如今闲下来有些不适应,但是身体已经不允许她操劳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丝有了银霜,两鬓斑白,清明的眼睛也有些花了。
岁月如逝,不知道长生看到了会不会嫌弃她。
军人从外头回来,敲了敲门。她起身开门,那位挺拔的军人现如今也有些老了,他拿着一封信,眼睛里有些惊喜和笑意。
“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找他。”
很多年了,阿七曾想着,如果找不到长生就算了,她就这么一直等着就好。可是漫漫的等待总有归期,她想,她见到长生一定要对他说,我很想你。
军人带着她坐上了去找他的路,她一路上有些局促不安,军人说,他用了很多法子终于知道何长生现在在一个小镇里,但是是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没关系。她说,不管长生现在是病了,还是残了,她都会照顾他的。
小镇里的人都很好奇地探头看着这两个外来的人,一个女子衣着简单,虽是有些年老,却仍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美丽的影子,一个男子脸上有着伤疤,却不显得可怖,他们想,这约莫是出来玩耍的老夫妇。
直至面前的人和他们打听,可有听过何长生这个人,他们才知道,原来是来寻人的兄妹。
村民指着前头的人家和他们说,那是何长生的家。
阿七走去,因为紧张,本几步路可以走到的地方竟用了很长时间,军人不说话,就这么跟在她身后。
阿七抬手敲门,有小孩从里头开门,歪着脑袋看她。
“阿婆您找谁?”声音稚嫩,眉眼清俊,生的很好的男孩。
阿七有些楞,小孩的眉眼有些像长生。她顿了顿,才开口:“我找何长生。”因为是后来学的说话,所以听起来有些别扭。
小孩想了想让他们进来,有妇人从厨房出来,看到他们脸上带着疑惑,小孩指着他们说:“娘,他们找阿公。”
阿七脚步停住,愣在原地,她想,长生人那么好,肯定是在逃亡途中还收留了可怜的人家。抿唇抬头。
“你好,我找何长生。”她一字一句道。
妇人邀请他们坐下,给他们倒了水,从外头唤着屋内的人:“他爹,有人来了。”
一个生的有些黝黑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了看他们,又笑了笑:“请问你们找我爹什么事?”
阿七手握成拳,紧紧收着。她可能没法帮他骗自己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生的和何长生有七八分像。
她还没说话,身旁的人也抿唇未语,门外突然来了一群人,几个孩子闹腾地进来,妇人和男人一道走进来,看到有陌生人不禁讶异。
男人同他们介绍自己,并且说明来意。
进来的男人点点头,谦和有礼地询问:“请问你们找我爹有什么事吗?”
“他在哪里?”阿七沙哑出声。
男人顿了顿,带他们走到里屋,里屋的墙上挂着两张照片,还摆放着香案,她停在门口,用了很大一番力气才走进去。
她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眼眶微红。
“这是你母亲?”
男人颔首。
“你爹……你爹的墓在哪里?”
男人有些疑惑,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没问什么,想着这个老人家和父亲应该有渊源,便开口:“我带你们去。”
男人带着她走了十几分钟,走到了一片安静的地方,有许多的竹子围绕在这里,阿七远远的,就看到了何长生的墓,他身旁是男人的母亲。
“你今年多大了?”她开口问道。
男人低头回答:“四十七岁了。”
原来,不过分开了一年,他就重新成了家。
阿七声音哽咽:“你不要跟过来了,我跟你爹说说话可以吗?”
男人点头。
她一步一步走到何长生的墓前,伸手拂了拂落在上面的树叶,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她咬着唇,她学会了说话,但是对着他的墓只说了一句话,仅仅只有十一个字。
“何长生,你对不住我,我不要你了。”她说。
她从芳华一般的年纪嫁给他,到如今春残花谢,她等了多年。孤身一人,而他,竟是儿孙满堂。
何长生,你对不住我。
纵使相逢应不识,故人变却心,恍然悟,来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