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徽从家中出发去往上海,抵达时已至深夜,收拾好行李休息,预备隔天就前往教堂寻找教父。
清晨天一亮,他拿着手机和背包就往教堂方向走去,路经黄埔大桥,他停留在黄埔大桥半晌,望了望那远处的景色方才提步离开。
到达教堂时,教父已经收到了消息,站在门口等候他。年近七旬,老人白发苍苍,身上黑衣,庄严肃穆。
“来了,我带你去看看。”老人没有多言,只是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抬头看了看,没说话。
离教堂不远处,步行则能到达,那里一片荒凉,仅有墓碑立着,上头写着不少人的名字,却很冷门,几乎没听过。而有几块,却是连名字都没有。
“你爷爷的墓,在那里。”老人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块墓碑,说道。
殷长徽向前走去,停留,墓碑明显过了太多年,被风沙摧的疮痍,他闭了闭眼,而后鞠躬,虔诚恭敬,再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你奶奶的信?”老人上前停在他身侧,他点点头,随后拿出打火机烧了信,又把照片埋在墓碑旁。
“几十年了,一晃眼,就几十年了。”老人感叹,又望了望年轻人那似曾相识的侧脸,抿了抿唇。
“当年,我爷爷是为什么不能回乡?”他想了想才决定问出声。
“你这次来,你父亲知道吗?”
“他知道,但他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和我一起来,兄长们,又太忙。”
“你爷爷是英雄,他也是为祖国献身的人。”
老人带着他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目光悠远,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那硝烟弥漫的时候。
1942年,殷启德违抗父命,毅然从军,家中父亲虽是健全,但毕竟年纪已大,妻子有孕在身,含着泪送他出门,殷启德承诺,他一定会为国争光。
妻子姓方,方氏出生于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是家中人人疼爱的千金,彼时方家还是有权有势的家族。
殷启德离家三年,方氏生了一对龙凤胎,独自抚养成人,殷家复杂,家族庞大,人人都紧盯着方氏,她步步为营,才能在殷启德还未回来的时候执掌大权,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殷家主母。
殷启德跟随部队前往上海,他聪慧,有谋略有手段,身手不凡,亦是殷家第一个从军的人,在殷家许多冒头小辈眼中,殷启德已然是他们的榜样。1945年,殷启德传回家书,说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指挥营的营长,这对于他人来说或者功勋不大,但对于殷家人来说,足以震慑。方氏常给两个孩子讲他们父亲从军的故事,就连当初反对殷启德从军的殷父,也会在提起殷启德时有嘴硬心软的骄傲。
不幸,1946年末,殷启德落入敌军手里。
敌军残暴,手腕狠毒,殷启德作为被上司重视的人,自然会被对方认为身上隐藏了大秘密,于是严刑拷打。
殷启德用了反间计,狠狠炸了敌人一番,在指挥营以及其他连攻入敌军大营的时候,他被救了出来。
但那时,他被废了一只手。
殷长徽看着远处爷爷的墓,手紧紧握着,纵然老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让他想到当时的场景,两国交战,不会有心慈手软的一方,能废了爷爷的一只手,可想而知当时他们是多么的残忍。
“后来呢?爷爷有回去吗?”他说的回去,指的是回乡。
殷启德在被送回乡的那天,方氏带着六岁多的孩子在家门中等着他,却见完好无损去的夫君垂着一只手回来,她忍着哽咽扶着他进了家门,哪知受伤的殷启德反倒是安慰她。
“身为军人,早在从军的时候我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如今不过是废了一只手,拿不起枪罢了,又不是断了,哭什么。”
不说还好,一说方氏便忍不住垂了泪。殷父在一旁,虽是大声怒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殷启德起身撩袍,朝殷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殷父叹息一声将他扶起。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养伤,如今战事也算平息了一阵,用不着你操心。”
他点头应下。
两个年幼的孩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充满了好奇,娘亲经常说他们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今日一见,倒是没有半点生疏。
殷启德抱着孩子,笑的慈爱。
“那个时候,我也以为从此太平,你爷爷有伤,你父亲和你姑姑又还小,就算战事再起,也用不到你父亲了,可是没想到,最后一场战事,一道命令,还是让你父亲离开了家,而那个时候,你奶奶再次怀了孕。”
方氏再一次身怀六甲将自己的夫君送出了家门,且一送,他便再未归来。
1947年,上海被侵,划分租界,两方人马驻守,司令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前往石乡。
殷启德接到信的时候,立刻启程。他虽然废了一只手,可是谋略依然还在,短短几月也从未懈怠,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拿枪练习,这一次他离开,殷父也未发怒和阻止,反倒是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平安归来。
临前,父言,妻送,然未归。
殷启德到达上海的时候,被人秘密送进了司令部,司令官见到他大喜,他没有休息,连夜制定计划,目前为止保住上海最为重要,以租界划分,最好可以让敌人不战而退,毕竟因为这场战争来的猝不及防,许多百姓至今还在上海,如果战事一起,那么到时候整个上海都会血流成河。
殷启德制定的计划除了司令官和几个营长没有人知道,却偏偏,因为几个贪生怕死的汉奸被泄露了出去,敌军率先挑起战争。
1947年7月,整个上海惨不忍睹。
殷启德拿着枪勇猛往前,他的眼里除了将敌人赶出祖国,还有那些被无辜牵连的百姓,他亲手枪杀了那几个汉奸,没有因为他们的求饶而感到心软,若不是他们,上海的百姓,本可以相安无事。
“殷启德?有趣,有趣。”敌军的军官操着一口难听的中文看着那个勇猛厮杀的人,他很早前就听过这个人,据说这个人命硬,生生扛住了他们的酷刑,最后居然还能摆了他们一道逃走。
他拿起枪,对准殷启德的头。
“营长!”有人看见那个敌军军官的动作,死命冲往殷启德的方向,殷启德听到声音回头,被人一推,敌军军官的子弹偏离,那个提醒他的勇士,死在他面前。
他双眸猩红,往前方冲去,抢了敌军的枪,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敌贼无首,瞬间乱作一团,殷启德身负重伤,还是拿下了敌军的脑袋。
方氏坐在家门口,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孩,面色平静,却掩不住重重忧伤。
“不好了,不好了!”
她立刻站起身,心头一跳,仿佛是有了预警,怀里的孩子哭出声,响彻殷家。
1947年7月末,殷启德因奋勇前线不幸重伤,未得到及时就医,身亡,年24岁。
因身份特殊,无法回乡入殓,葬于上海。
殷启德死后,整个殷家由殷启德一脉支持,方氏年芳23,撑起了整个家族。
然,不久后,因为敌军入侵,方家没落,殷家旁系被灭,传承了百年的两大家族,如今也只有殷启德一脉。
而那个大家闺秀方氏,在抚养孩子长大,看着他们在已经平息的战争中成家立业后,永久的合上了双眼。
“奶奶去世前,给了我一封信,那封信里,有她和爷爷的婚书,三媒六聘的嫁娶,还有给爷爷的话。”殷长徽心情沉重。
“你有看过吗?”老人问他。
“没有。”
他是整个殷家唯一一个对这些往事感兴趣的人,在偶尔一次看到爷爷老旧的勋章时,奶奶拉着他说了许多关于爷爷的事,也告诉他,在上海教堂有一位老人姓方,是当年方家一脉存活下来庆幸的一个人,他知道所有原委,也知道爷爷的埋身之处,让他过来找他。
方氏曾教育殷家后代人,如今许多安定祥和的生活都是上一辈人的鲜血换来的,不止是殷启德的血,还有其他人,他人在后来怎样她管不着,可是殷家人,必须要时时刻刻记得,殷家有一个人,曾为了这安定的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当年你奶奶帮我说服家里人,让我从军,我想,她最后不怨你父亲,也是因为这样,她是个很好的人,温婉贤淑。”
殷长徽没说话,却是默认。
方氏,他的奶奶,的确是他见过的最优雅的大家闺秀,能凭一己之力撑起殷家那么多年,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你成家了吗?”老人看向他。
“还没有。”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嘱咐他早点回去。
他看着老人的背影,又转过头去看爷爷的墓碑,走上前,实实在在的再磕了三个响头后才离开。
此番前来,像是完成谁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