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桃源,今有惇物。惇物者,隐于千上国东郊。
惇物山,其高不得而知,曾有人欲登山顶,却在距山脚二百多米的百雾林中迷了路,数十日得返。至此,极少有人进入山中,尔有心怀不轨者入林,未见其出。
惇物有阁,隐于山林,鲜与外往。昔人伤于山中,受阁中生还。后传,阁中有女,貌若天仙。
时值五月,春天的尾声,夏天的伊始。千上国的五月说热也不热,人们都喜欢在五月去惇物山下的都城乘凉、踏青。
“站住!别跑!”一行六人跑到惇物脚下,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墨紫色的刺青,似獠牙的形状。在他们的前面,蓦疏身穿青麻布衣,用手捂着受伤的左臂,拖着疲惫的身体,残喘着往山中跑,进了百雾林中。
“老大,还追吗?再往前怕就出不来了。”六人跑到百雾林外都纷纷停下,没有人想往前一步。
“算了算了,老子才不想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搭上性命。我们走!”六人转身离开,回到千上国西南边界的一处自由地,进了一座古宅。虽是古宅,但也修的富贵,门口立的两只石虎,凶猛的獠牙,长长的露在外面,威气逼人。
“那小子跑进了百雾林。”六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在古宅的正堂中,面对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正堂中唯一的光源是来自门口的纱窗,微弱的光照不尽偌大的正堂。孤启汜坐在正堂深处的高椅上,换了个坐姿。
“哦?这倒是有趣。”孤启汜轻扬着语气,用手转动酒杯,黑暗中挑起嘴角。
高椅下,应觉恭敬的站着,伸出修长的手挥了一下,六人便站起来朝前行了一个礼,退出了正堂。
蓦疏听到后面没了动静,便放慢了速度,倚再一棵古杏树下,渐渐失去了意识。
“要下雨了,御狸,叫上芥儿,赶紧把屋外的草药都收进去。”木屋门口双手背后的卿尚看着天空,遗憾的叹着气。
“是,卿上。”御狸本是侍奉仙帝的御前一族,五年换选一届。这只御狸在换选的路上被同族推下来,掉落惇物山,被卿尚救起,便在寤青阁做了个药童。
两百年前上中两介大战,卿尚作为三介内拥有最高医术的人治好了仙帝的伤,封赏时,便要了这惇物山。也是因为这件事,外人都尊称一声卿上。惇物山上长着许多奇珍异草,个个都是治病良药,实数一块宝地。
“爹爹,那鹿连草还会有吗?”一月前,卿芥同卿尚去山中采药时,发现了鹿连草,推算后大致是今日盛开,准备前去采来制药,可是这雨倒是毫不留情地毁了这十年一开的奇草。
“难说,上次用鹿连草时,发现它在愈合伤口的奇异之处,不过好东西自是难得,十年一株,生得娇脆。若是那古杏树有意护它,或许还能采到。”
雨倾落在地,草药已收回房中,空气中还残留着干草的清香味。卿芥喜欢下雨,湿润的空气掺着泥土的气味,干净又自然,但不喜欢雨后去采药,弄脏了衣角,还得洗。
惇物山的雨往往不会超过三个时辰,雨停后,卿尚便叫上卿芥去找鹿连草。
古杏树是惇物山的神树之一,一月前便是在这发现的鹿连草。
“来,拿着。”卿尚讲竹杖递给卿芥。古杏树下受伤的蓦疏脸色苍白,左臂伤口冒出的血被雨浸染遍了整只袖子。
卿芥常住在寤青阁,从未下过山,难得见到一个人,还是这般景象;不过卿芥倒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走过百雾林的,而且这样憔悴也掩盖不住俊秀脸庞的人,定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卿尚见蓦疏还有气便将他扶起来,在他身后,一株矮小不起眼的长着橙色三瓣花的草立在树根旁。
“鹿连草!”卿芥指着那株草高兴的向卿尚说到。
“小心点,不要弄断了根。”卿尚也笑着。
雨后的泥土本就容易沾到衣鞋上,又扶了个昏迷不醒的人,鞋子早已面目全非了,回去定要花不少时间清理。
回到寤青阁,御狸帮着卿尚将蓦疏扶到以前偃修住的屋中,然后便去煎药。卿芥换了身纱衣就去清理衣鞋,过了一会又多了件浸上血的布衣。
待卿芥清理完,卿尚已拿着鹿连草回到房里。卿芥走进偃修屋中,御狸正在帮蓦疏擦拭身子,卿芥赶紧背过身,清晰的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御狸看到卿芥的样子,一下子就笑出来了,“卿上让我去清理刚带回来的草药,你等会帮他喂个药就行。”御狸走过卿芥的身边偷笑着,卿芥揪住了他头顶棕色毛茸茸的耳朵,做了做生气的架势。
蓦疏躺在卿芥面前,换了身素白纱衣,漆黑的头发落在枕上,发着光亮;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密长的睫毛轻轻闭合着,身子将纱衣的轮廓撑起,映出流畅的线条。
真是副好皮囊,若是生得女子,也是娇好的容貌。卿芥想着。
雨后的惇物山微微发凉,卿芥披上披风弄了些炭火放到屋中,坐到床边,想起蓦疏,又到偃修屋中,加了炭火,给蓦疏盖上被子。
“我会找到他…”蓦疏口中模糊的说出几个字。
卿芥回到房中,很快就睡着了。
清晨,卿芥被翅膀挥动的声音惊醒,很快的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偃修哥!”卿芥抱住一个身着浅紫色纱衣的人。他叫偃修,一百年前刚升为上介仙神;本是一只扶鳐,一种翅为羽的仙鱼。在偃修还是仙灵时常常住在寤青阁,陪卿芥玩。
偃修用温暖的手抱着卿芥,脸上扬起温柔的笑容,“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莽撞。”
“自打偃修哥去了上介,便十年难得一见。早知你去了会如此忙,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在卿芥的生命中最亲的人除了卿尚和御狸,便是偃修。
偃修笑着,将一件衣服放到卿芥手中,“这不带了礼物向你请罪,我好不容易讨来的青羽缕衣,不知卿芥姑娘是否满意?”
卿芥展开缕衣,摸着针脚,心里很开心。“能想到用羽做线不愧是上介仙衣坞的东西,那就原谅你了。”卿芥很喜欢各式的衣装,偃修明显是知道卿芥见了这缕衣便不会同他计较的。
“偃修来了,近来可好?”卿尚从屋中出来。
“卿上”偃修双手合礼,“一切都好,此番前来除了看看芥儿和您,还有要事相告。”
卿尚和偃修进了屋,他们每次谈话都不会让卿芥听见,不过这么久,卿芥早就习惯了。
卿芥回屋将青羽缕衣放好,就去了蓦疏那。蓦疏还是昏迷不醒,气色也没什么好转。
卿芥将蓦疏左臂的纱布取下,一道深深的刀口切开了皮肉,伤口边缘溃烂成墨紫色。
这样的伤明显不是普通刀剑所伤;看着蓦疏臂膀上紧实的肌肉,线条起伏的刚好,两三根血管若隐若现,这样好的皮囊留下伤疤岂不可惜?卿芥想着跑出门,卿尚和偃修已在院里站着。
“爹爹,可以把鹿连草取些给他用吗?”
卿尚定是不舍,犹豫了一会,“也罢,算是他护住鹿连草的谢礼。”卿芥赶紧趁卿尚没反悔去取了些鹿连草。
“阁中有伤者?”偃修问到。
“恩,昨日去采鹿连草时发现的,能活着走过百雾林又被我撞见,便带回来了。”两人朝屋里看着。
“可否让我一看?”卿尚点了下头,同偃修进了屋。
偃修在床边站了一会便和卿尚出去。“那伤所致之物来自绝屠,能有鹿连草相救是他的福气。不过…他身上的灵力所出不常,还是小心为上。”
偃修回到上介,心中始终对蓦疏的身份抱着怀疑,有个猜测,可又不确定。
自偃修走后已过了两天,蓦疏的气色有了好转。今日不需要采药,卿芥同卿尚说了一声便去了惇物山中她最爱的地方,枫桥。
惇物山有两棵古神树,前山古杏树,后山古枫树,这两棵古灵树比仙帝还要老,是充满巨大灵力的灵物。百雾林的存在便是古杏树对惇物山的佑护,而古枫树的作用卿芥也不清楚。
枫桥在后山湖上,古枫树处于湖中央,巨大的根系朝三个方向连接湖岸,如同湖上桥。枫桥这名字是卿尚起的,卿芥觉着很合适。
走过树根连成的枫桥,卿芥坐在那根低矮的树枝上,枫叶恰好挡住阳光,透着淡淡的红晕,发出足够的暖意。卿芥喜欢红色,喜欢衣装,可到如今没见过一件合意的红衣,所以她从不穿红色衣裳,如若是有合意的红衣,她怕是要天天穿。这棵古枫树的红色常年都在,便是卿芥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待了快有半日,太阳也没有午日的强烈,卿芥摘了些花,回到寤青阁。阁中没有花瓶,找了许久只有一个陶杯可用,便将就着拿陶杯插花放到蓦疏床头的木柜上。
蓦疏微微睁眼,看见卿芥摆弄着陶杯中的浅黄色的花束,立刻坐起来,靠着墙,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卿芥,环视着四周。
卿芥察觉到蓦疏起身,笑着说“别害怕,这里是寤青阁,我和爹爹见你受伤才把你扶进来的。”卿芥将花束调整到满意的位置,拍了拍手,转身看着蓦疏。
蓦疏看到卿芥转过来,瞬间红了脸。她真好看。心里想着。
“我叫卿芥,你叫什么名字?”
蓦疏平静了心情,没有说出口。卿芥见蓦疏没说话,觉得他可能有些为难。
“蓦疏。”蓦疏想了想这里既是寤青阁,那些人也就不会追来,告诉她也无妨。
“芥儿,出来把药晒了。”卿尚在屋外喊着,声音充满了气度。
“来了!”卿芥朝门外应声。“我爹叫我了,你先休息吧。”
蓦疏看着卿芥的背影,直到她出门。他躺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结果还是坐了起来。他没想到他会对初见的她如此在意。
阳光隐匿在树林间,清爽的风吹过蓦疏的耳畔。晴空下,卿芥蹲在院中拨散着草药,几缕头发滑下,遮住下颚,卿芥把头发撩到耳后,脸和脖子的轮廓清晰地显露出来。
蓦疏摸着胸口,感受到快速的心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卿芥看到蓦疏出来便叫他过来,蓦疏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又进了屋。
晒完了草药,卿芥便去给蓦疏换药。“你臂上的伤虽用鹿连草治好了,但你还有很严重的旧伤,想恢复灵力得等一段时间。”
那么多人欲求的鹿连草竟用到我身上,真是白白浪费了。蓦疏想着,轻笑了一声。
傍晚,在卿芥的一番好意下,蓦疏简单的吃了几口饭菜。
饭后,卿芥看到蓦疏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空,眼神中略带悲伤。卿芥走近“很美对吧。”
寤青阁的上空,深蓝色略带紫光的天闪着无数的星光,彩色云丝缠绕在一起,清晰可见。
这样的景色,她该会很喜欢。蓦疏心里有份债,是因为这个人,他才会重回千上国,才会被人追杀。
没等卿芥反应过来,蓦疏又进了屋,关了门。卿芥觉得奇怪,可也不知道说什么。
次日开始,早上御狸起床时蓦疏已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也做的很好。只是很少见到人,做完事便出去,很晚才回来。卿尚并不在意,有人做事,便多了一份轻松。但卿芥觉得,蓦疏越是积极的做事,越是说明他想离开。
一连好几天卿芥都没有见到蓦疏,于是早早的起床,等着蓦疏。卿芥把窗户打开,让凉风吹进来,免得自己又睡了过去。
忽然听到外面有开关门的声音,卿芥打开一条门缝,蓦疏穿着墨色斗篷走出了院子。卿芥赶忙穿上披风,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跟出去不到百米,蓦疏便没了身影。失落的卿芥来到枫桥,发现蓦疏站在湖边。
蓦疏抬起骨骼分明的手,取下帽子,绸制的斗篷缓缓垂下,柔软的附和着枫桥的景。
蓦疏转过来看着卿芥,用一种看透了卿芥跟踪他的眼神。
“你走到一半就消失了,我是自己来枫桥的。”卿芥赶紧说了一句,以免他质问自己。
“光站在湖边有什么意思。”过了会儿,卿芥拉着蓦疏的衣袖走过枫桥,坐在那根低矮的树枝上。
现在还是清晨,太阳刚升起,清爽的日光揭开破晓的朦胧,微凉的风吹动红色枫叶,窸窸窣窣地形成了动态的画面。
蓦疏静静的看着一环枫叶包裹着的天与地,卿芥悄悄看着蓦疏的侧脸,不知道他早已发现了她的目光。
“天天看不无聊吗?”蓦疏淡淡的说。
“啊…不会啊。”蓦疏主动说话把卿芥吓了一跳,何况刚才她正在偷看他。
一问一答后又是一阵沉默。卿芥靠在树上,看着枫叶间露出的天空,“若能看到惇物山的全景就好了,一定很美。”
过了一会儿,蓦疏站起来,“起来。”话一落,卿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站起来了。
蓦疏伸出手臂,示意让卿芥抓住他;他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忽然一股气流窜到脚底,身体开始腾空。蓦疏带着卿芥,踩了两三下树枝,到了树顶。
“别松手,会掉下去。”蓦疏提醒着激动的卿芥。
惇物山果然很美,站在古枫树上看到整个后山如同被风吹散的彩云,颜色错乱又美丽的分布着;呼吸着靠近上介的空气。于眼于鼻,都是十足的享受。
卿芥看着蓦疏,所有的好奇,都化作了空气。算了吧,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处及的地方,不知道也罢。
闭上眼,又是另一番感受。不知是轻柔的纱还是软和的羽,抚着每一寸肌肤,淡雅的彩色在眼前流转,毫不突兀的变换着。
蓦疏轻咳了一声,卿芥睁开眼,“该走了。”
路上,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蓦疏的背影被斗篷衬得宽大,高高的身子,给人一种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他的感觉…想到这,卿芥站住了,拍了两下发红的脸。
回到房间,卿芥想着刚才在门口蓦疏说的话。
“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那里?”
“所有。”
“好奇,但你人很好。”卿芥微笑着,蓦疏侧过脸,他能看到她的表情,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别这么轻易判断你不了解的人。”蓦疏走回屋子,斗篷随风摆动,步伐中莫名的孤独。
卿尚今日要去上介,大概是为了偃修前几日来找他的事,临走前还吩咐了御狸一些事,所以卿尚和御狸一前一后的都出去了,阁中只剩卿芥和蓦疏。
难得卿尚不在,卿芥睡了个懒觉,起来站在门口,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突然看到蓦疏在院中,吓得卿芥赶紧闭上嘴,半个哈欠憋在嘴里。蓦疏怎么没出去?卿芥想着。看蓦疏没看她,赶紧打完了剩下的哈欠。
“你怎么没出去啊?”卿芥走近问到。
“御狸不在,便把这些活做了,早一日还清,早一日离开。”蓦疏说着做着,没有停下的的意思。
面对着这个一心只想着离开的人,卿芥有些失落,只是帮着整理。卿芥的脑海中蹦出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但她不敢再多想。
卿芥捶着肩,倒了杯茶,“喝水吗?”
“不…”蓦疏转过身见卿芥拿着水站在身后,便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谢谢。”
“昨天飞到树顶的那个,可以教我吗?”蓦疏定眼看着卿芥,又回避了目光。
“你若是走了,我便看不到了,就教我吧。”卿芥拉着蓦疏的袖口晃了几下,蓦疏无动于衷。
卿芥下了狠心,说到“你若是教会了我,就当还清寤青阁的债,之后便可以离开。”
蓦疏停下了动作,想了想,“好。”
听到蓦疏的回答,卿芥有点后悔了。可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