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谷里的那对璧人正拥着春暖花开,而京城里的汤氏客栈,有人就没这么幸福了。
“想我白玉堂,当年那是意气风发,我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我……唉”,秦悠小声嘀咕着,“我白玉堂一世英名,现在却要隐姓埋名,龟缩在这客栈里,有家不能回,有妻不能娶,实乃天妒英才也。”秦悠撅了噘嘴,暗叹自己时运不济。
墨垠就坐在他的对面,依旧面无表情地吃着盘中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秦悠依然面露愁色,良久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句:“嫌贫爱富是人之常态,你也不必太挂怀。”
“我,我才不信月影小姐会这样对我呢,一定是她爹,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华知府,哼,没听过一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吗?”秦悠忿忿不平。
“你现在身无功名,带着一纸儿时定亲的契约去,被拒之门外再正常不过。”墨垠一边说着,一边夹起盘里的饺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这不是想着月影小姐要过生辰了吗,想提前上华府拜访一番,顺便提起我们那一纸婚约,谁知道那华知府如此拜高踩低,我这还没见着月影小姐的人影呢,就把我轰出来了,疼死我了,嘶……”白玉堂抬了抬自己的胳膊,上面还留着被华府家丁赶出来时推搡的痕迹。白玉堂暗道还好自己知难而退,不然被那群仗势欺人的奴才打一顿也未可知。
墨垠见白玉堂依然念叨个不停,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话多地劝慰道:“虽然呢,要不是你被华府赶出来,我们都不知道秦悠这个名是假的,白玉堂才是你的本名,瞒了我们这么久,是挺欠揍的。但毕竟相识一场,作为朋友我也劝劝你,切莫操之过急,华知府不是看不起你家道中落出身贫瘠吗,你就争气点考出功名来,堵上人言,才有底气去向那个和你订过娃娃亲的华小姐求娶啊。”
“道理我都懂,我这不是思君心切吗,想着能陪华小姐过个生辰培养培养感情呢……”白玉堂的声音越来越底气不足:“再说了,秦悠也不是个假名呀,秦是我外祖母的姓,我娘去世得早,自小是我外祖母在乡野间把我带大,没有她就没有我秦…我白玉堂的今天。化名为秦,天地悠然,外祖母必定是希望我能淡泊自在一些吧。”白玉堂说着,有些想念从前在乡下的时光了。
“奇怪,第一次见到跟外祖母姓的,那你爹你娘呢?”墨垠有些疑惑。
“我娘姓白,白玉堂才是我娘起的,我的本名。至于我爹……自打我懂事以来,我就没见过我爹,我都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是做什么的,我娘也从来不提。我问她,她还生气,外祖母也让我别再问关于我爹的事了。算了,没爹的孩子又怎样,我白玉堂还不是长这么大了,还长得如此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白玉堂解释道,言语间流露出对父爱缺失的遗憾。
白玉堂的话让墨垠霎时变得沉默,想起自己也是自小无父无母,由师父带大,墨垠不由得释怀一笑:“我们都是缺失父辈关怀的人,但我们都能凭自己的本事把日子过好,不是吗?”
“嗯,你说得对,我白玉堂一定要好好读书,待我金榜题名日,就能风风光光迎娶月影小姐了。”白玉堂想着便嘿嘿地笑出了声,也用胳膊肘碰了碰墨垠的肩膀,“诶,我说,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看那汤园姑娘就对你挺上心的。连你吃的饺子,都是她亲自擀的皮下的锅呢。”
墨垠顿时无语,夹起一块饺子便往白玉堂嘴里塞:“别胡说八道,我对儿女私情没兴趣。”
“唔唔唔”,白玉堂把塞在嘴里的饺子又用手掏出来,喘了口气,说道:“我胡说什么了我,你看看,那汤园姑娘又端饺子过来了呢。”说罢,用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墨垠顺着白玉堂的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汤园正步履端庄地端了一盘饺子朝自己走过来,想起白玉堂那番话,此时的墨垠有些不自在。
自从发现墨垠爱吃饺子,汤园便似乎找到了下厨的新乐趣,每天都会变着花样想出新的饺子口味,只为让墨垠吃得更满足。这其中的小女儿心思,汤园自己不说,旁人也已经窥见一二。
在白玉堂和墨垠的对话间,汤园已经逐渐来到了二人眼前,将饺子置于桌面,开口道:“墨公子,秦……”汤园停顿了一下,轻笑出声:“哦不,应该是叫你白玉堂白公子,这是我刚煮好的饺子,新的口味,二位不嫌弃便尝尝吧。”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嘿嘿”,白玉堂直接抄起筷子往盘中夹了一块,咀嚼起来:“好吃好吃,汤园姑娘这手艺真是非同凡响,一盘普普通通的饺子在你手里都变得活色生香,哪个男的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真是有福气咯~”说罢,白玉堂还对着墨垠挑了挑眉,这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墨垠觉得更加不自在了,往常自己最爱吃的饺子似乎如今看来也变得索然无味,兴致乏乏地开口道:“在下还有事在身,先出去一趟,你们慢吃。”墨垠说完,抄起放置于椅子上的剑便要起身离开,临走前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汤园看了一眼:“多谢汤园姑娘美意,但也还望姑娘不要过于操劳,在下实在受之有愧,告辞了。”
墨垠很快踏出了汤氏客栈的门,在他的身后,是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叹他不解风情的白玉堂,以及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远去显得有些怅然若失的汤园。
三日之期寥寥,在逍遥谷的快活日子眼看就要走到了尽头。傅玉书不忍章雨韶陪自己一同面临等死的绝望,打算独自出门到谷外的山上独自迎接属于自己的离殇。
在离开御史府后的第三日清晨,傅玉书为帐中熟睡着的章雨韶掖了掖被角,已经换上出门行装的他依然站在床前深情地凝视着眼前人,想要把她的如画眉目都刻进自己的记忆里,无关轮回,永生永世。
然时光总是时不我待,傅玉书作为习武之人的嗅觉能让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体内的内力在逐渐增压,五脏六腑在承受着常人难忍的痛楚,或许,明知自己临近大限,却因为对凡尘仍有眷恋,离开才显得那么难过吧。
收起心绪万千,在章雨韶光洁的额头上,傅玉书选择把自己最后的心事,以吻封缄。
“小雨,我爱你,永生永世。对不起,这一世我要先走了,来世,我一定会找到你,好好补偿你,请你原谅我。”傅玉书轻声轻语地许下自己珍重的承诺,唯恐惊醒了章雨韶恬睡中的一场好梦。
在傅玉书轻声离开之后,章雨韶缓缓地从床上坐起身,镜中无水月,眼前人却已是泪流满面。
在谷外的山上,傅玉书正沉浸在自己的悲怀心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人渐近。
陶醉施加给傅玉书的内力在渐渐抽出他的身体,体内原本已经消失无几的内力在与万年断续花的药性做着无谓的抗衡。傅玉书的面色在渐渐变得苍白,抬眼望向无垠的蓝天,正是东方刚露鱼肚白的时辰,自己却要告别人世,傅玉书的心情,不可谓不苦涩。
此时,傅玉书感觉到身上突然多了件披风,不禁转身回望,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来人竟是自己心爱的妻子章雨韶。
“娘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傅玉书满心疑惑,明明自己走的时候眼前人还在熟睡中,应该察觉不到自己的离开。
“夫君,今天的日出这样好看,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来赏美景呢?”章雨韶淡然一笑。
“我……”傅玉书的眼神有些闪躲,他一边忍受着体内的痛楚,一边思索着如何让芊芊来带章雨韶离开。
可他不知道的是,芊芊正在背后看着这一切,她不是不想遵守和傅玉书的约定,但她也不忍破坏章雨韶和傅玉书这对有情人之间最后的告别。
章雨韶将盖在傅玉书身上的披风拢紧,绕到前头去细心地打了个结,继而望向天空:“上苍希望人世是光明的,于是有了日出,光明总有时限,所以会有日落。多少人就是在每天的日出日落间匆匆过完这一生,没有好好静下心来看看上苍对人间的恩赐。”章雨韶又将目光定格回傅玉书身上:“夫君,你就是我的日出,是我生命中最盛的光亮,让我也陪你看看日落,阅尽人间美景,好吗?”
傅玉书知道拒绝无益,她已经跟到这里来了,自己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只能苦涩地应道:“好。能与心爱之人共赏人世美景,此生无憾矣。”
两人在山上的土地并肩坐下,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大自然最盛大的日出美景,于他们而言,却也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章雨韶将头轻轻地靠在傅玉书的肩膀上,开始娓娓道来:“夫君,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次抛下我了,三年前你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三年后再遇你起初又不认我,今天你还想一个人来看日出,我可真是恨极了你呢。”
“娘子,你恨我,我知道。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对不住你,我犹如浮世尘埃,随时会随风飘散,所以我不敢轻许你未来。”傅玉书在极力压抑自己身体与内心的双重痛楚。
“我是恨极了你,可我也爱惨了你。你这次,休想再丢下我一个人了。每次都是你先丢下我,我也要先你一回。”在傅玉书还没有来得及理解章雨韶话外之意的时候,章雨韶的嘴角已经开始有血滴落,不知不觉间,殷红的血丝已经在傅玉书的披风上留下了痕迹。
“小雨,你!”傅玉书看到披风上滴落的殷红时,终于恍然大悟,在来到这里之前,章雨韶已经瞒着自己无声无息地服下了毒药。
可是等傅玉书明白过来,一切已经太迟,章雨韶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没有给他反对的机会,显然,她是抱着共赴黄泉的决心,谁也挡不了。
傅玉书将中毒的章雨韶抱在自己怀里,章雨韶几乎快没了力气,尽力睁大着双眼,满怀深情地望着傅玉书的脸庞,艰难地开口道:“玉书,再也,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能把我们分开了。”
章雨韶抬起孱弱无力的左手,在即将触上傅玉书面容的一刻,终于还是垂落下来。
傅玉书不知觉中已被泪模糊了双眼,只能接住章雨韶垂落的手,小声抽噎:“是我不对,小雨,是我不对。再也没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不过须臾片刻,傅玉书体内的内力也终于不堪药性反噬而支离瓦解,对五脏六腑的增压让失去内力后虚弱的傅玉书不堪重负,傅玉书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更加贴紧了怀里没了气息的人儿,闭上眼蹭了蹭章雨韶恍如置于梦境中恬睡的脸,温柔地说道:“以后,我生生世世都陪你看日出。”
而后,地上相拥的两人都已没了生气。
芊芊在他们的身后,也一同看着这场盛大的日出,此刻的她,心绪有些复杂,也有些坦然,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一知半解。
“芊芊,你看到了,这便是情。”不知什么时候,陶醉也出现在了这里,他的表情,看起来比芊芊还复杂,透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沧桑与悲悯。
“师父,我以前不明白也不能理解凡人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可现在看着傅玉书和他娘子这样,我却有些理解了。师父,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芊芊难得如此安静地开口,大概也是因为陷在他人的故事中不忍散场。
“什么感觉?”陶醉饶有兴致地一问。
芊芊闭上眼感受着和煦的微风,又重新睁开眼回归眼前日出的光明,缓缓开口:“似苍山久远,又如青草初生。”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人间正在迎接着每天如约而至的光明。和煦的晨曦笼罩在空阔的山谷上,见证着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恋的落幕。
仿佛一切岁月静好,地上余温犹在,不曾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