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在目光相遇的瞬间,竟如木雕石塑般怔住了。从他们的眼神里馨然分明看出了一种,纵使千山万水亦或沧海桑田,也难以阻断的久远的相熟。她适时地关上房门,轻轻退了出去。
这时的郭琦缓缓地走到陈兰英的床边,四目相视间,两双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郭琦说着话,眼角已然湿润。
陈兰英的内心被一种巨大的不可置信塞得满满的。喉咙里一阵哽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满眼的泪喷涌而出。
过了良久,她才哆嗦着嘴唇试图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只说了一句:“你来了。”
这句“你来了”是兰英等了半辈子一直想要说出的话,却没想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竟是这样的平常。兰英仔细端详着郭琦,印象中那清俊少年的影子,在眼前这张苍桑的脸上,几乎已经不见了。唯有那双眼睛还跟从前一样明亮,就连那望向自己的眼神也依然让她感到亲切熟悉。熟悉到郭琦的离开,似乎也只是他刚刚出门打了一瓶醋的光景。
这一深情的对视,足以抚慰兰英那长久以来心底的痛,接踵而至的只有对眼前人无尽的怜惜。
当郭琦看到记忆里曾年轻美丽的恋人,已经老得不像话,老的无论怎么看也再找不回昔日一点饱满鲜活的影子时,他的心里除了懊悔还是懊悔。
尽管自己的一去不复返,是迫不得已。可兰英因为他的不告而别吃的苦,却是无法弥补的。郭琦垂下头跟兰英一桩桩、一件件讲着自己离开后发生的所有事。以及后来当他又去陈户村时,兰英已经嫁人离开那儿的经过。
郭琦在自己的讲述中时而愤愤不平,时而潸然泪下。兰英也沉浸在郭琦的讲述中,自始至终默默流着泪。这泪把她心中攒下的委屈,和曾经的恨,一股脑儿冲了出来。两颗相隔了几十年又相遇的心,终于再一次慢慢靠近了,或者说,其实他们从来也未曾远离。
昔日的兰英,如今的陈老太的神情已渐归于平静。她的眼神里是历经苦难后的人所独有的一种宽容。她要把郭琦离开后自己的经历,全部说给他听。毕竟,在那段岁月里,他们的生命里没有彼此。
时光回到了三十二年前的陈户村,早产的女儿只在自己身边待了一天,就被母亲送了人。兰英产后虚弱的身子,终于再也撑不住,彻底病倒了。连着发了几天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睡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兰英在家里的这一个月,母亲宋慧珍和父亲陈国栋着实受了村里人的不少奚落。眼见女儿月子就要坐完了,宋慧珍在心里早早盘算着,快点把女儿给嫁出去。琢磨了半天,只有找会计老婆张莲花给女儿找个婆家了。
尽管这张莲花是个平日里见了男人就腿软的货,是宋慧珍从骨子里最瞧不上的那种女人。可是,在张罗男女说媒这事上,十里八乡哪家的姑娘该嫁,哪家的小伙该娶,张莲花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所以说,无论宋慧珍的心里有多少个不情愿,她也得带着几样拿的出手的礼物去找张莲花。毕竟,女儿早点嫁出去是眼下迫在眉睫的事。
这天晌午饭后,宋慧珍用一个网兜装了早就准备好的两斤白糖,两瓶罐头去了会计家。
进了会计家的院子,宋慧珍远远就听见了缝纫机“哒哒”的声音。挑开门帘进去一看,张莲花正在缝纫机上用一块蓝华达呢做着一条裤子。张莲花看见宋慧珍的同时,也看见了她手里提着的白糖和罐头。脸上即刻溢满了笑容。
“嫂子你来就来,这么客气干嘛?还带些礼物。”张莲花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接过了宋慧珍手里的网兜。
她把网兜放在桌上后,忙给宋慧珍让坐,倒水。
“嫂子可是轻易不上我这里的,今天来别是有什么事?”张莲花的心里打从看见宋慧珍提着的礼物时,就对她的来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这会儿,借着端茶的功夫,忍不住问道。
“我来是想托你给兰英找个婆家,越快越好。”宋慧珍没有绕弯子,既然今天已经来了,索性豁出去了。
听到宋慧珍这么说,张莲花的心里开心地恨不能飞到天上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素来心高气傲的宋慧珍要搁在平常,眼里那是压根也没有自己的。
既然她肯低这个头,就得把她臊到底,你不是清高吗?那我倒要问问你,让你自个儿说你家兰英能找个什么成色的,好好杀杀你的威风。你宋慧珍也有今天。这么一想,她都差不多快要笑出声了。
张莲花凝神屏气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凑到宋慧珍跟前,问:“嫂子想给找个什么样的?您总得大致给我交个底,我也就好办事了。”
找个什么样的?能找个什么样的?宋慧珍明知张莲花这是有意在奚落她,却没有丝毫的办法。她狠了狠心,临了给了张莲花四个字:男的、远的。张莲花听完愣了一下,随后莞尔一笑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迅速往桌上网兜里的白糖和罐头上瞟一眼后,笑盈盈地拉起宋慧珍的手。
“嫂子,有你这句话,我这心里就有底了。你尽管放心,三天,顶多三天,我一准给你个信。”
张莲花眉飞色舞地在宋慧珍的眼前,伸长三根白胖胖的手指,笑得笃定又自信。她的自信反倒让宋慧珍越发感到了丧气,女儿已然这样了,挑自然是不能再挑了,只好随她去吧。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张莲花就乐颠颠地跑来告诉宋慧珍,山那边的窑坡村有个刘皮匠。老婆在五年前得怪病死了,没有孩子,最为要紧的事现在的他,一个人就有整整三间房。张莲花一个劲地夸赞刘皮匠的家底是如何殷实,刘皮匠本人的手艺又是如何了得。只把个皮匠夸的似乎如果不嫁他,就成了最大的损失。临了,却不得不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岁数大了一点。
张莲花在得到宋慧珍的应允后的第二天,就带着刘皮匠来上门了。
陈国栋一家刚吃了早饭,张莲花就敲开了他家的门。宋慧珍打开门看到立在张莲花旁边的一个半大不小的老头。这何止是岁数大了一点,眼前这个半秃着头的刘皮匠,年龄看起来比陈国栋也小不了多少。
宋慧珍的心里有些不悦,转而一想这也怪不到人家,谁让自己告诉她只要离这里远,只要是个男的就行呢?
进了屋,刘皮匠谦恭地把手里提着的二斤猪肉,和两瓶白酒放在了桌上后,点头哈腰地坐下了。接下来,按照规矩就到了吃茶的阶段了。这里的吃茶其实是吃红糖水煮荷包蛋。
吃茶的过程,也是女方姑娘躲在隔壁屋相女婿的过程。相中了,一般情况姑娘会出来,两个人交换事先准备好的信物;若是没有相中,女方就不出来,吃完茶男方直接走人。
刘皮匠心焦地等着吃茶的时候,兰英在隔壁屋里自然是看到了自己将要嫁的这个人。就那秃头,就那隔着门板都能闻到的腥膻味,兰英也是一百个不情愿。她默不作声烧着茶,任凭母亲在一边催促。
“你以为你还能找个什么样的?这人无非就是岁数大了些,可人家有手艺,就这手艺你跟了他也吃不了亏。”
兰英对于母亲的劝导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紧咬着嘴唇,对着燃着柴火的灶膛烧着茶。宋慧珍端着两个各盛了四个荷包蛋的碗走了出来。
“来来来!先吃茶!第一次见面,丫头不愿出来,慢慢就好了。”宋慧珍打着圆场。
“妈,我没事,没事,我不介意。”刘皮匠激动的满脸的麻子都在熠熠生辉。而他的这句妈无疑叫的也是有些过于早了一些,以至于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宋慧珍,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