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说那晚,小桃和丹橘匆忙赶着马车回到了盛家,一路上明兰未说半句话,只是哭。
就是那种睁着眼睛,眼神却无法聚焦,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停也不停一下的哭,看得小桃和丹橘直揪心。
这种哭法,最是伤身体。
这种哭,不出一点声响,看似平缓,实则是伤心到了极致,但偏偏要压抑着自己,于身于心,皆是极大的伤害。
两个女使打心眼里喜欢、疼爱自家小姐。她们家六姑娘,平日里待人最是温和淡然,对谁都不曾厉色相向,但其实骨子里只是不与那些个麻烦琐碎的事情计较罢了。
方才在盛府,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兰如此盛怒,可是那怒气却不叫人觉得可怕,反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就好像是刚刚出生就被抛弃了的小兽一样,对前面的路充满了恐惧和慌张。
她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若只是听到了不为死去的消息,和问出了荣家姑娘的遭遇,何故就会伤心成这个样子呢?
况且方才在齐国公府,那齐家的小公爷像是喝醉了一般晃晃悠悠地走回来,除此以外,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嘛。
可是怎么忽然间,小姐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虽疑惑,可也不好相问,只得一路快马加鞭地把明兰送回盛府里去。
却不想,本想从后门悄悄地溜进去,一打开门,盛老太太竟然就站在那里候着。
老太太看着慢慢下了马车的明兰,瞧见她脸上未擦干的泪水,和她雾气弥漫的双眸,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明兰的手就回了屋子。
老太太叫退了所有的下人,亲自给明兰拿来厚实的披风为她披上,然后将她缓缓地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
老太太手紧紧地攥着明兰已经凉的不像样的双手,眼睛微微地合上,声音虽缓和,却无比有力:“明儿,哭吧,大声哭出来。祖母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可是只要我还活一天,就能护你一天的无拘无束。哭吧,孩子。”
明兰被激得眼泪又是一下子涌了出来,先是小声地啜泣,然后再也无法忍耐,趴在老太太的膝盖上就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叫人十分怜悯悲恸,让老太太也跟着落了几颗泪珠子。
老太太就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哭吧,别忍着。”
明兰就哭。哭累了,就小声地啜泣。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趴在老太太身上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老太太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她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心中也难过。
怪她,没有弄清楚明丫头心里的想法,让这孩子受委屈了。
日后,谁也不能欺负到她的明丫的头上来。她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护好这小丫头,不枉她在人世间走一遭。
......
时间匆匆,转眼间已是到了深春时节。
汴京,盛府。
“丹橘,你说这小姐都快有一月的时间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了,这身子能吃得消吗?”
“哎,别说吃东西了,我还时常看见姑娘夜半时分也忧思难眠、无法入睡,再这么下去真该受不了了!”
说话的正是那盛家盛六姑娘的两个贴身婢女,小桃和丹橘。
两个小姑娘做完了手上的活计,并排坐在一处僻静的假石上,都托着下巴满目愁容。
自打那日从齐国公府回来之后,自家小姐就整日整日地吃不下东西,叫厨房换着花样做,也不见她吃得下多少。只有老太太亲下厨做的席面,六姑娘方才能吃一些。除此以外,就没看见她的嘴里嚼过什么东西。
一月下来,明兰竟又变回了原先那瘦瘦弱弱的模样,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昏沉低落。
两人或多或少地知道,也许小姐是为着小公爷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前不久就听闻,说那齐国公家的小公爷不日就要和那邕王府的嘉成县主成婚了。婚期就在最近几日。那邕王和邕王妃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准备的嫁妆可真真是能称得上“十里红妆”的名声了。
小姐......怕是正难受伤心呢。
两个小姑娘谁也想不到,自家小姐平日里鲜少提起小公爷,想着还以为心里没有多在意呢,谁想到,竟难过成了这个样子。
哎,情这个东西,可真是耽误人。
这时,盛家二哥儿长柏房里的一个女使找来了假石这里,急急地唤着小桃和丹橘,说是二哥儿正找六姑娘呢,让这两个赶紧回去伺候着。
于是两个人便匆匆地回去了。
明兰原本坐在房间里的窗子旁,和这一个月以来的状态一样,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花草,静静地坐着。
忽然小桃和丹橘来叫,说是二哥有事要找自己。这才回了回神,起身展了展衣服,出了房间走到偏厅里等候。
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盛长柏,而是那许久未见的顾府二郎顾廷烨。
明兰也没想到是他,有些惊愕地叫了一声:“......顾二叔?”
那顾廷烨转过身子来,见到明兰,先是惊讶了一把。
这六姑娘......比上次相见,可是纤弱了不少,都快成纸片儿了。
和......和元若一副德行。
然后他方才微微行了个礼,说:“六姑娘,好久不见,多有打扰。”然后他眼睛四处瞟了一下。
明兰会意,便吩咐小桃和丹橘去外面等候,叫退了下人。
“二叔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明兰问道。
顾廷烨看到周围无人,方才将放在一旁的一个木盒子拿了出来,把盖子打开递到了明兰面前。
那木盒里,是一个陶瓷做的娃娃。
正是齐衡上次送给明兰的那个女娃娃配对的男娃娃。
明兰看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想来是齐衡已经见过了顾廷烨,叫他帮忙带来的。
这时又听到顾廷烨说到:“六姑娘,这是,这是元若让我给你送来的,说让你就收下,放在身边也好。”说完顿了顿,又道:“这样一来,他心里没有那么难过。”
明兰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装着娃娃的木盒。
这个娃娃......
她回想起来,在那次遇上水贼最后不得不跳水的时候,她也是紧紧地将那女娃娃放在衣袖里面,抓的紧紧的从没放开过手。
可没想到,这拼了命也护得好好的瓷娃娃,如今看着,却叫人伤心得很。
人既已离去,留下这娃娃,还有什么用呢。
她有些声音颤抖着问道:“......二叔,他......他如今可还好?”
顾廷烨说:“元若他......哎,六姑娘,我得好好说说你们,天大的难事砸到头上,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和元若简直是一个模样,人真是都瘦成了皮包骨,没有一点精神气儿。”
明兰默然,本来已经慢慢变得不疼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看着她这副模样,顾廷烨也不好再责怪,只好放缓了语气说:“那,那如 今已经是这样的境地,你......哎,我和他讲呀,要么就索性把那什么县主绑了去,把婚事拖黄,也是个办法不是?可,可元若他,他没同意,我这......”说着说着他也不出声了。
明兰却是微微地转了转身子,轻轻开口:“二叔说笑了,他肩上背负的是整个齐家的命,如何能随便就解决了?我明白的,我很是明白的。”
顾廷烨垂下眼眸,只道:“你能懂他的不易就好。”然后又抬眼看看她,小心地问着:“那六姑娘,六姑娘今后......如何打算?”
他想,怎么样这盛家的六姑娘也不会给元若做个妾室吧。别说明兰也许不会同意,那元若定然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元若那人,他懂的,这么珍爱心疼的姑娘,哪怕一辈子都不和她在一起,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明兰听到他这么问,眸子里顿时有些黯然。
她微微向前挪了几步,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倒是也无妨......这人世间,山川河流,春夏秋冬,巍巍高山,绵亘不绝,哪里都是个去处,哪里还......还容不下我一人呢?”然后转过身儿对着顾廷烨说到:“二叔不必记挂在心上。”
顾廷烨竟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心下感叹,好事往往成不了,叫人遗憾。
明兰便对他说:“二叔稍等片刻。”然后踩着步子走回房间,打开一处暗室,将另一个盛着瓷娃娃的木盒拿出来。
明兰小心地打开盒子,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那个仍旧笑得憨憨傻傻的娃娃,心下悲伤,却也无奈。
她合上了那盒子,拿出去交给了顾廷烨。
她说:“麻烦二叔,把这个盒子也一并给他带回去吧。”
顾廷烨有点犹豫地接过那盒子,道:“不留下做个念想吗?”
明兰却道:“念不念想的,都无所谓了。我心里记着他,就好。”然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二叔,你再稍等一下。”
然后她飞快地走出去,撸了撸袖子,亲下厨做了几道饭食。
其中就有那用江南上好的白米熬成的米粥。
这回,她也是将所有的盘子和碗都一样一样、精精致致地摆了几层食盒。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屋子里起笔写了几个字,连着一同装到了食盒的最底层。
然后她把盒子也拿给顾廷烨,行了个大礼,道:“二叔,从前与现在,明兰都感激不尽。劳烦二叔对他说一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那顾廷烨一听,心中不禁动容。便也对着明兰行了个大礼,道:“元若得你一场喜爱,是他这辈子的福气。你放心,东西我一定给你带到。六姑娘也要保重身子,我顾某这就告辞了!”
说罢,再没有多说一句话,顾廷烨拎着东西就匆匆离开了盛府。
明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地转身回去了。
......
那一晚,齐国公府。
齐小公爷屋子里伺候的下人发现,那小公爷慢慢地将今日白天顾府顾廷烨送来的吃食吃了一些之后,不知为何,却忽然开始神情痛苦地流泪。
他们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悲伤过,却是一个也不敢上前去,只好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退了出去。
烛火跳跃的房间内,齐衡哭得弯下了腰,久久都直不起来身子。
他手中握着一张纸,上面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两行不是那么美观的字迹。
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踱地走到一处暗室,把那张纸小心地放了起来,然后落锁,才转身离开。
月光如水,又是洒了一地的光辉。
可是......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