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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之纯白之书

奇想变身

 从未把大便想得如此慎重。

  但对于他来说,这相当于接下来要做的大事的其中一部分。最好别出任何意外,不然那将是自己所无法挽回的可耻场面。

  随后他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不足3平方米的厕所唯一的通风窗口几乎紧贴对面的铁皮墙,但阴暗掩饰不了墙壁的肮脏。湿润的墨绿色附着一群灰黑的蛾蠓,近看有些毛茸茸的东西大概是青苔吧。破裂而斑驳的镜面将他的脸切割成无数块,他也希望自己的心灵能够像柚子般切开,剥掉坚韧、厚实、无用的表皮,让那点或许有用的内在完全敞开在阳光下。然而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也许应该洗个澡,但头发也是很久没洗,手感粘稠得像沼泽里带着泥的水草。

  算了,直接跳到下一个步骤。

  他掏出半死不活的话儿,借着唾液来回搓揉。很难硬起来。倒不是因为厕所里臭气未消,而是他本来就没有那个心情。屋子里有助兴的杂志,但是有用吗?现在的他对女人的兴趣不比任何一个得道高僧多。

  软绵绵地搓了近五分钟。操,就射在裤子里吧。

  接着他走出厕所,脚步略有些不稳。生锈的铁风扇嗡嗡作响,还有几只苍蝇也在嗡嗡响,赶都赶不走。成堆的矿泉水瓶和啤酒瓶。杯面碗里浮着满满的烟蒂。狭小的出租屋内充盈夏日午后微热而宁静的气息,空中悬挂着的黄色麻绳犹如倒立的十字架。

  他仰着头。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奇怪为什么天花板上有一个倒勾,也许之前住的人曾利用它挂了一个沙袋练习拳击。每次他百无聊赖,仰躺在床上凝视着那个倒勾,他就想是不是缺少了某样东西。数天前他终于明白,这些年一直小心保护的所谓信念到头来只是过期罐头,希冀能换上光鲜的包装,内在却臭不可闻。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定义“人生意义”这个词的,但他从未像此刻般清楚:再活下去,也只是继续糜烂。

  来吧,反正高脚的竹篾凳子已经摆在绳圈下了。

  撇下人字拖鞋,他踩着吱嘎叫的凳子,小心地站了上去。双手抓紧绳圈,脸稍为往前探,喉结碰触到的粗糙感像是有条蜈蚣盘绕着脖子。脚底贴着凳面用力一蹭,标准动作。耳朵响起轰鸣,灵魂瞬间出窍,刚才还思绪翻滚的脑海仿佛全部蒸发到空气中。

  下一秒,他摔了下来。

  后背的疼痛反而令他神志清醒了。他惊愕地望了下天花板,再望了下布满参差泥迹的地面。没有断,整条麻绳都掉下来了。但这更不可能,自己明明打了很结实的死结,还试过单手悬挂五分钟。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是来阻止你自杀的。”

  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他吓得触电般一跳,背靠着倒翻的竹凳。来者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男子,打着笔直的领带,身着合体的浅蓝色西装,与一般上班族不同的是他右手捧的并非公文包,而是一本白色封皮的厚书。有些诡异的是,这个陌生男子正处于直立飘浮的状态,两脚离地大约有20厘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男子向前平移的锃亮皮鞋。俨然是幽灵般的动作。

  “你是谁?魔术师吗?”

  “这不是魔术。”男子灿烂地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而又洁白得像石膏的牙齿。“你今生没有创造出任何价值,连碌碌无为都称不上。倘若你就此死去,你在地狱里获得的评价将是极低的。我想问你,在自杀之前,你愿意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以此提升评价吗?”

  “哈,哈哈!”他哑然失笑,“地狱是什么样子,我倒是真想看看!有意义的事?要是你认为我还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那就说啊!”

  “很好,我来为你挑选。”

  以两人为圆心,静止的四壁忽然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漩涡,像是有无数的事物在高速地走马观花;顷刻之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医院的病房。贴着白瓷砖的墙,吊在铁架下的输液瓶,显示心电图的仪器闪烁不停。静静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眉毛以上被雪白的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她的身边摆着数个淡雅的花篮,小茶几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祝福卡片,还有各种可爱的布玩偶。

  简直明星。而自己只是一条死在路边都无人理会的狗。

  病床旁边坐着另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纤手搭着洁白的手腕,嘴巴张合着不知道在诉说什么,表情是温暖而平静的。

  “童佳,17岁。家境良好,成长一帆风顺。性格开朗,温顺,孝敬父母。成绩优异,善于为人处事,在班里很受欢迎。几乎完美的一个女孩,却遗憾地遭到车祸。就这么说吧:如果没有奇迹发生的话,她将永远沉睡下去,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唤醒她。”

  男子打了一个响指,病床、女孩、花篮等等全部消失,他们又回到脏乱不堪的出租屋内。

  “我?我能帮得了她?”他歪着嘴,腰有些弯,眼球向上提。

  “只要借助这本书的魔力。”男子把那本白色的书递给了他。书皮摸起来有种细腻的纹理感,没有文字,没有图案。也就是说,这本书并无封面与封底的区别。翻开硬板封皮,再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空白、空白、空白……

  这是一本完全空白的书。

  “这本书不是用来给你看的,它是为梦境创造平台的工具,使你的梦境能够与童佳的内心交汇。梦境的内容由你决定,但你不能用自己的语言描绘,只能用既定的五个关键词构成梦境。首先从第一个关键词开始,写下任意一种颜色。”

  他抬头望了一下绳圈,神使鬼差地写下了黄色。

  “第二个关键词,写下黄道十二星座之一。”

  没什么好想的,他在黄色后面写了个狮子座。

  “第三个关键词,写下你的情绪。”

  “……不知道要写什么。”

  向来讨厌心理测试的他有些不耐烦。

  “不想自己定义就写‘无’吧。第四个关键词,写下任意一种形状,平面、立体均可,例如直线、三角、圆锥等等。”

  他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无聊,但还是随手写了一个“弯曲”。

  “第五个关键词,写下你想携带的一样道具。提醒你一下,这不是王子唤醒睡美人的童话故事,你最好有所准备。”

  听起来就好像会有一大群怪物来阻拦他这个流浪汉般的王子。于是他写下了剑。

  “最后,还有一个额外的关键词,关于梦境的主题。因为你是第一次创造梦境,就命名为探索吧。”

  不过是用笔划拉两下的事。但一直面无表情的男子却忽然眼睛一眯,像是盯着白老鼠的狡黠眼神令他不太爽快。

  “好了,你已经写下了全部的关键词,即是与这本书产生了联系。现在,只要你闭上眼睛,你马上就会进入你所创造的梦境中。”

  还有什么更荒唐的事都来吧,对一个自杀未遂的人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了。

  搁下白色的书,他向后倒在凉席上,慢慢地合上了眼皮。刹那间他就感到身体正在下坠,看到的也许是橘黄色的天空,也许只是一块巨大的发光穹幕,不然的话怎么会单调到连一丝杂色都没有?坠落感也很奇怪,轻柔得好像泡在水里渐渐地沉,也许这令人作呕的梦境并没有赋予自己实体,只有视角而已。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却没来由地着陆了。

  他看到的是裹着白色连衣裙的纤细身躯,白色的帆布鞋踏着一片金黄的沙,脚边立着一把十字架般的长剑。

  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搞半天,原来是要扮演那女孩的朋友。这样……比较容易骗取信任?”

  反正梦境而已,没什么好想的。

  我们暂时将他称呼为她。她在抬头的同时就更加确定了——这是沙漠、完完全全的沙漠,有延绵的低矮沙丘,但没有仙人掌,没有骆驼,只有无尽的单纯的黄沙。不热,不冷,或者说没有温度的概念存在,如此虚假的沙漠正前方的远处有着一团大概是城堡形状的海市蜃楼,于是她拔起那把没有重量的长剑,朝正前方前进。

  走了一会,她觉得很无聊。

  但莫名的战栗感突然袭来,像是被毒蝎叮到脚踝般的恶寒提醒她,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答案是,黄沙中钻出了三只足有成年人高度的大螳螂。青色的糙皮。肥圆的尾腹。粗臂边缘长着一排锯齿。三角形的脑袋上那硕大如灯笼的复眼死气沉沉,但一阵阵诡异的怪笑声清晰地从触须抖动的口器里传了出来,“嘿嘿……”“嘻嘻……”

  平常微不起眼的昆虫,此刻的姿态却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暗无光泽的臂前细肢摇摆不定,她知道这不是欢迎仪式的前奏。她举起了剑,但已算不上先发制人。剧烈碰撞产生的反作用力令她身形一晃,剑锋并未切入怪物的臂刃半分。

  操,自己明明是在做梦。

  但后背像是被抽掉脊椎般的剧痛是怎么回事?

  她用眼角回眸,看到的是血淋淋的螳臂,还有挂在利刺上的碎布和肉屑。

  紧接着,迎面而来的一击。草绿色的锐端戳穿了她的左眼窝,她甚至能感觉到怪物的一段硬肢正深入到她的颅腔内肆意扭钻。尽管是在做梦,但泊泊而出的鲜血瞬间就像泉水般淌过她半边脸,死亡的恐惧感真实得令人颤抖。

  长剑滑落。因为残缺的眼球带着血啪嗒一声印在白色的连衣裙上,像是画上了一朵红色的花。逃跑是不须经过思考的。她掩着脸从臂刃间的夹缝挤了出去,将脚下的黄沙洒上两行血点。

  这时,一只弯月形的小舟突兀地在她眼前出现。好像有所预料般,她跳上小舟奋力划动船桨。

  在梦中,我们的确会把各种匪夷所思的事做得理所当然。

  而她的愿望实现了,小舟飞快地沿着沙丘的轮廓滑行,船底卷动黄沙割出一道长壑,仿佛在水面上乘风破浪。刚才还遥不可及的城堡转眼间近在咫尺,好像是它自己跳跃过来一样。数个圆锥形的尖顶。藤蔓环绕的窗户。深褐色的大门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拍打,敲门也是徒劳。

  这不可能是终点。结局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但她没有犹疑的时间。

  螳螂们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出现,她剩余的一只眼睛也捕捉到危险的讯息。此时她唯一想要的就是马上醒过来,但恐怖的凶刃即将锯开她的头盖骨。她哆嗦着一偏,额头就像西红柿一样被切开,漫过眉毛的血将她的视野全部染红。

  她背靠着城堡大门,唯一的动作是颤抖,不停地颤动。

  三只怪物缩小了包围圈,刺耳的怪笑声似乎是在宣泄它们的胜利喜悦。

  “啊……啊啊!”

  终于遏制不住的悲鸣结束了他的噩梦。他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感到嘴里火辣辣的;接着他便吐出了一口混杂着鲜血的唾沫。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双手掌心各自留下四个深入皮肉的指甲印。

  “你说,这是我创造的梦境吗?”

  他说着又吐了一口血沫。

  “能够轻易完成的事就不算奇迹了,而且也没有意义。”男子说,“现在,你或多或少应该明白关键词的涵义了吧?”

  写的是黄色。但出现的不是金黄的稻田,而是沙漠。为什么呢?

  “星座代表的是梦境的气候?”

  “接近了。也许你听说过,十二星座代表的是自然界的四大元素,火、水、风、土,而你写下的狮子座属于火象星座,对梦境产生了相应的影响。其实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情绪’。怎样的情绪,造就怎样的世界。”

  “怪物呢?哪个关键词制造了那些大螳螂?”

  “我没有义务为你解答一切。”男子微笑着,“可是你应该明白:光是逃避完成不了你的使命。”

  “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有那么变态的怪物存在,你以为我还会写什么剑吗?啧。还有,什么星座是土象星座?”

  “金牛座、处女座、魔羯座。”

  于是他翻到下一页,写下了绿色和处女座,这样的世界总该美好一点。情绪仍然是无,形状这种无聊的关键词就写线吧。

  最重要的是道具——电锯。再有什么怪物都不用怕。

  “这次的主题,就写‘认知’吧。”男子说道。

  随便。反正糟糕的玩意已经见识过了。

  他闭上眼睛,直接趴倒在桌子上。身体又开始坠落,这次是面朝下方。可以看到,的确是有绿色的大地。但他很快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落脚点原来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所谓的绿色不过是泥潭里稀疏生长的杂草。又一次与想象的大相径庭。

  他发现自己依然扮演着她。令她欣慰的是脚边刚好搁着一把最想要的电锯。

  锋利的锯齿。红色的手柄。还有一根她知道怎么使用的线。

  提着电锯,她踏着沼泽向正前方迈步。或许城堡永远都在她的正前方。整条小腿都裹着乌黑的泥,白色的裙摆也变得污秽邋遢,谁管呢。只要不陷入那种无底泥潭里,什么都好。

  接下来她就遇到了那三只正在沼泽地里徘徊的大螳螂。

  该死的,又是这些家伙。

  太好了,又是这些家伙。

  她猛地一拉线,电锯在启动的同时为她注满了能量,双手的震动感是多么充实。她立刻冲上去,它们也是。这些家伙的狡猾程度出人意料,它们像小丑一样怪笑着跳跃躲避,使她的凶恶攻击变成了笑话。

  抡空,再抡空。就是这样。

  她越发浮躁,冷不防被某只螳螂的臂刃锯到腰侧。剧痛差点令她失手丢了电锯。只是差点。然后她的右腕被齐根斩断,突然得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电锯摔了下去。高速旋转的钢牙在泥地上失控地乱劈乱削,没有什么比这种场面更凶险了,任谁置身其中都想卯足吃奶的力气一把跳开。但是她来不及了。

  栽倒。眼睛不适。辛辣的泥水味呛入鼻腔。被锯到的左腿没有与脚掌分离,只是脚后跟的筋腱似乎断了。她大概知道,至少在这个梦境里,她再也跑不动了。

  这他妈的还是梦吗?

  即使恼火,但这并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游戏。折磨还没结束。

  她试着想逃跑。当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眼前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圆管洞口,像是下水道的样子。她毫不迟疑地爬进去,用的是健全的左手和流血不止的断腕。身躯像破布般拖行,管道内臭气熏天的淤泥灌入松敞的领口,多余的两团软肉随着爬行的动作猛烈摩擦,感觉糟透了。为什么非得扮演那女孩的朋友不可呢?女人的身体有够累赘。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她才能以发狂的劲头匍匐爬行。甚至不介意没了一只手掌。

  管道里一点光都没有。在纯粹的黑暗里,她只知前行。

  碰壁,拐弯。

  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管道里,她就这么爬着。

  一点光。渐渐变大的一点光。幸运的话也许外面就是城堡内了……

  “呜啊!”

  同时从天而降的三只螳螂在她爬出洞口的那一刻穿透了她6个身体部位。左肩胛。右手臂。脊梁正中。后腰。两条大腿。没有一点余地,全身都被牢牢钉死在沼泽地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他再也承受不了了,猛然惊醒了过来。

  “呸、呸!”

  连续吐了几口血沫,并不能让他觉得舒服多。

  说什么也要干掉那三只恶心的大螳螂!

  他从未像此刻般冲动,一口气在下一页写上“无,无,无,无,冲锋枪,无”。

  然后他就睡了。

  她从灰色的天空降落到灰色的大地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空旷。

  极致单纯的世界。单纯到除了远处的城堡外就什么景色也没有,只能看到巨大灰色块之间的黑色地平线。

  好处是再也没有阻碍行动的绊脚石。

  脚边搁着她最爱的M4A1,这令她信心百倍。在这抛弃一切设定的空白世界里,她端着冲锋枪迎向那三个恶心的家伙,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扣下了扳机。结果是毫无反应。

  没有子弹!

  “操、操、操……”她绝望地开枪,但就是一颗子弹也射不出来。

  距离在缩减。

  她离崩溃越来越近。

  无处可避。逃无可逃。

  “喔喔……啊!”

  这次没有被虐杀,他在被夹击前醒了。

  “既然你知道那是不真实的梦境,为什么还要一味蛮干呢?”男子仰卧着浮在半空中,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充当枕头。

  “你能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议吗?虽然这个游戏很刺激,但我不是受虐狂,不想被一直愚弄下去。”

  “那我就提醒你一下,你的使命是唤醒童佳,不是消灭怪物。为什么你不能放开这一点呢?”

  放屁。

  不宰掉怪物,就会被怪物宰掉。这他妈就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更操蛋的是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那座城堡。

  “别忘了,你的梦境由你创造。”

  “形状指的是什么?”

  “你不是大致明白了吗?”男子说道,“在你想逃避的时候,不就会出现你所期盼的庇护之所吗?”

  “但逃避是完成不了任务的吧?这算什么,陷阱?”

  “你的理解力再度提升了。”男子笑了一笑。“虽然,并不全然正确。如果你无法领悟真正的‘主题’,那你还会失败很多次。”

  “不用你来迷惑我,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那个叫童佳的女孩。看着好了。”

  以有限的五个关键词,怎么组成进入城堡的突破口?

  大炮,攻城车之类的东西大概无法具现吧。如果舍弃武器,倒是可以写个云梯。

  不,这样太普通了。

  运用想象力,创造自己想要的梦境吧。

  思索了一会后……

  颜色:深蓝。

  星座:双鱼座。

  情绪:宁静。

  形状:无。

  道具:铁锤。

  主题:突破。

  他逐一在白色厚书上写下全部关键词。男子没有开口,只是嘴角一弯。

  他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

  身体开始下沉,幽暗的深蓝包裹着她。一串气泡咕噜咕噜地上升,四肢无意识地舒缓摆动,身心仿佛正消融于寂静的氛围中。她在海水中翻了个身,亲眼见到那座城堡伫立于黝黑的海床上。

  居然真的实现了。不过,现在离成功还不到一半。

  不知道需不需要考虑呼吸的问题,她只是尽可能快地向下潜游。越接近海床,就等于越接近那些怪物,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这次她不想迎战,因为她拥有的武器不是铁锤而是游泳技巧,她唯一能夸耀的特长。

  双腿灵活地摇划,身躯充满弹性地律动,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海豚。速度比以前更快、快得浑然天成。光线黯淡,但她仍察觉到水中游弋着的黑影。这个没有其他生物存在的虚幻之海是它们的领地。

  狩猎者。猎物。无法逆转的地位。

  也许这次会被剥皮。被撕碎。

  抄起躺在海床上的铁锤,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其实困惑已久的问题。

  那就是,在梦中,自己会死吗?

  之前每一次结束都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恐惧过度而惊醒。在梦中,不可能会死。

  那么死一次会怎样?“死”意味着失败吗?

  就他妈品尝一次死亡的滋味吧。

  她飞快地游,双手紧握着那把大铁锤。冲她而来的螳螂们看起来就像几条生猛的大虾,但事实上她才是它们的点心。

  追逐战开始了。她朝斜上方游以拉大距离,连衣裙被海水泡得膨胀飘舞,波浪般摆动的双腿后紧跟着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感觉随时会被尾随的鲨鱼咬住脚后跟一样,想想就让人背脊发凉。但她还没慌乱。暂时。

  高大厚重的大门第一次被她越过。城墙内的一切陷在黑暗中,她也无暇多看两眼。

  整座城堡唯一透出光亮的地方就在最高处。

  再接近一些后,她看到那是一扇落地窗,刚好让她的铁锤派上用场。

  但这时候她终于被鲨鱼咬了一口,从小腿冒出的血液犹如烟雾般在水中弥漫。甚至不用回头,无谓增加心理负担。但在这种情况下,腿部受伤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尽管是在梦中,她也会痛。痛感令她动作迟缓。

  痛苦时间。

  一只螳螂抢先游到她身下,臂刃轻而易举地捅进她的腹部,好像切的是奶油。而她的身体依然由惯性引导,结果就是开膛破肚。发觉到这一状况后,她本能地竭力向上游,但没想到螳臂上密密麻麻的倒刺早已勾住了她的内脏,这一游立刻就拖出了一大截肠子。大量涌出的鲜血在这幽暗的海中就像章鱼喷出的墨汁,染黑了大片海水。

  操。

  她一手握着铁锤,一手拽住滑溜的肠子往回拉。这不是悠哉游哉的拔河,仅是停滞了一会,她就被架住了后背,一排排倒刺深深扎入皮肉,她越挣扎就痛得越厉害。另一只螳螂挥臂而上,锋利的锯齿压着她的侧肋割了上去。

  连衣裙破开。她霍然看到一大团肉带着血雾从她的胸膛上分离了出去。

  “操……”

  这他妈就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的螳螂猛一抽拉,主动放手。卡在肌肉里的利刺霎时又令她手臂的伤口深可见骨。

  剧痛。莫名的剧痛。强烈得令人就要魂飞魄散。

  不行!

  不能就这么醒过来。

  否则重来的结果也是一样。

  她咬紧牙关,吃力地握住脱手的铁锤。

  “嘻嘻……”“哈哈……”螳螂们四下游动,用怪笑声嘲弄着她,嘲弄着她那副残败的身躯。

  尽管笑吧。

  她继续往上游,也不理会那截露出体外的肠子,连塞回去的工夫都没有。但螳螂们并不打算放过她。

  第二轮夹攻开始,施加在她身上的伤害变本加厉。

  凌迟。

  体无完肤。血肉漂流。支离破碎的内脏散落到海中。她的脸被一分为二,但她仍然停留在这个她所创造的梦境里。

  为什么没有“改变”的力量?突然的觉悟,然后获得新生,获得神奇的力量。可是什么也没有。好像只剩等待,等到那些怪物心满意足为止。身体已不像身体,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锤。眼睛唯一注视的事物是那扇有光亮的窗。

  他妈怎么不直接砍下自己的脑袋呢?

  听说剧烈的疼痛会使人休克。说不定现实的他已经休克,才令她能够停留这么久。

  或许不是休克,但醒来后吐出的可能不是血沫而是半截断舌。

  操。

  螳螂们的怪笑声在水中犹如炮弹般贯入耳膜,在她脑中不断沉重地回响。尽管如此,现在她一点都不感到恐怖。她甚至开始思考了。说到底,在这个梦中,“她”只是自己的意识化身,怪物所摧残的正是自己的意识。

  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每个梦境里必定都有这三只怪物?它们是因何而存在的?

  也许见到童佳后就会明白。

  “你们还能把我怎样?”喉咙被割开后,她几乎想冷笑。

  那家伙说过,“消灭怪物不是你的使命”。那么,被怪物消灭也应该不是结局。

  “还不满足吗?你们还不快点滚吗?”

  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三只大螳螂相继离去。无法理解的奇迹。

  此刻的她完全不成人形,无数的器官碎块在海水中散漫地漂浮着,而她的躯体正在逐渐下沉。

  动吧!

  她眼睛一睁,四肢又恢复了知觉。再也没有任何阻碍,剩下的是意志力的自我较量。她终于游到了窗前,铁锤砸落,玻璃破碎。海水没有向内涌入,她从洞口爬了进去。穿行的同时,她的身体由头到脚全部被自然修复,肌肤光洁细腻,连衣裙毫无破损。

  于是她明白了。之前的一切只是在她的梦境里发生的,而这里是童佳的内心世界。古典长沙发。花纹繁复的地毯。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温暖气息的大厅。这也意味着,童佳的灵魂并非是在沉睡。

  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身一望,她看到了某个高大的身影。那应该是个男子。黑色的斗篷笼罩着健硕的体格,面容隐藏在低檐的兜帽里,连下巴都看不到。他弯着腰,身体奇怪地颤抖,却不发一语,不再迈进一步。

  这家伙是守卫吗?不知道。也许两秒后他就会像弹簧般扑过来。

  “谁?”

  女性的声音。就在门口。童佳!

  她终于和那个女孩见面了。很巧的是对方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

  “你是谁?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童佳高声怒喝。

  “什么?”她愣住了。

  “□□,快快赶走她!”童佳有些急躁,但斗篷男站立不动。

  “你说我……是你?”她的表情凝固了。

  梦境里没有镜子,她也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她”的模样。原来,自己扮演的人竟然是童佳?

  之前的想法全部被推翻。

  恒定不变的怪物。反复上演的折磨,反复承受的痛苦。她明白了,梦境的真正主题就是“承受”。代替童佳承受、又或者是……

  “我本来以为那些怪物是为了阻止我才出现的。”她缓缓地说,“看来我想错了。它们……其实是你的梦魇吧?”

  “你又知道什么!滚出我的城堡!”

  “是啊,你的城堡。你就把自己关在安全的城堡里,哪里也不去,因为外面有可怕的怪物。你打算把自己永远关在城堡里吗?”

  “关你什么事!你究竟是谁?”童佳怒目以对。

  “一个能进入你心灵的超能力者。你是看不到我的真面目的。”她勉强挤出一笑,“那些螳螂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为什么是螳螂?女生一般都是怕蜘蛛,怕蟑螂之类吧?”

  “……”

  “很可怕啊,那些螳螂。它们把我当成肥肉一样宰割。”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观察过螳螂吃蝗虫,它用前臂钳住那只很大的蝗虫,慢慢地啃,啃了很久。这就很奇怪啊。怎么外面那些螳螂,不是想吃掉我,而是不停伤害我呢?还有它们的笑声,笑得那么张狂、乖戾,好像是人在笑呢?那三只螳螂其实都是人吧!曾经伤害过你的人!”

  童佳脸色一变。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怎样的伤害,会让你如此刻骨铭心呢?”

  “住口!不要再说了!”

  “你在学校里人见人爱,不可能被同学欺负。你家境良好,父母也不可能伤害你。能让你那么痛苦的人是谁呢?而且还是三个人。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会有不为人知的心理阴影……你,被暴徒袭击过吧?”

  “……”

  “你用城堡与怪物隔开,还自己想象了一个守护者,真是少女心。可他不是你的白马王子吧!见不得光的家伙!”

  她冲到斗篷男面前猛然一扯。黑色斗篷瞬间蒸发,她看到的居然是一条体型庞大的金毛寻回犬。

  “那一天回家,如果□□在就好了……有它在我身边,还有谁敢欺负我……”童佳的眼睛噙着泪水,“好可怕……世上怎么有会那种人,把我当成玩具似的……我逃也逃不掉,动也动不了,只想死了算了!呜……”

  “车祸呢?”

  “那不是意外,是我想自杀。”童佳的眼泪流了下来。

  “真蠢。”

  “……”

  “我说的不是你想自杀这件事,我指的是你的自杀方式太笨了。”她怪诞地笑着,“被车撞死的几率有多大?重伤、残疾的几率更大吧?你只是昏迷已经算了不起了。”

  “你是来说风凉话的吗?!”童佳又发怒了。

  “我不是不想安慰你,但我也是一个自杀者。同是想自杀的人,勉强安慰你也只是虚伪。”

  “你……也想自杀?”

  “嗯,上吊。上吊是最好的自杀方式,几乎没有痛苦。我刚才上吊的时候只是感到眩晕而已。本来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有一个奇怪的家伙打断了我,说要我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把你从睡梦中唤醒。”

  “我才不要醒过来!”

  “这里不是天国,也不是地狱。永远留在死气沉沉的城堡里与一只大狗相伴,你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这样就很好!”童佳咬着嘴唇。

  “你这么想我也拿你没办法。”她沉默了一会。“还有一个问题要确认下。你是在被袭击不久后自杀的吗?”

  “……”

  “看来是这样了。躲在梦境里逃避现实不是你的错,可惜你有一个非醒来不可的理由。”

  “你胡说什么?”

  “现实中的你正以植物人的状态卧床沉睡,暂时是没有异样。”她单刀直入地说。“但是……万一你怀孕了呢?”

  “啊?啊?”童佳惊惧莫名,慢慢地蹲了下去。“怎么会……怎么会发生那种事,一定不会的!”

  “这谁也说不准。你承受得了吗?”

  “啊……呜,呜……”童佳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这时地板上忽然划过一道光。光芒渐渐升起,变成了一扇孤零零的门。

  “穿过那道门,你就会回到现实了吧?”她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呜……”童佳泪如雨下,“我醒了,大家大概都会很高兴吧?为我感到高兴!可是没人知道我的痛苦,到头来我还不是得假装快乐去迎合他们,那是永远不能说破的秘密,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不然我又能做什么?再自杀一次吗?!”

  普通人大概会劝说她要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诸如此类的狗屁话。但他不会。

  “和我一起自杀怎样?”她竟然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你没那么孤单。”

  “……”童佳抬头望着她,挂满泪痕的脸有些发呆。

  “开玩笑的。”她摆了摆手。

  “好啊!”童佳刷的站了起来。“带我……去自杀吧!在死之前,我们还能做个朋友呢!”

  “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没关系!”童佳说得很坚决。“来找我吧,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对我说‘我是你梦中的你’这句话,我就会知道是你了。这是我们的约定喔!”

  “那我还要另一个约定。”她郑重地说,“在我找到你之前,你绝对不能自杀。”

  “嗯,我答应你!”童佳破涕而笑,笑得十分灿烂。“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童佳跑过来抓住她的手。推开那扇发光的门,两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手牵手走入一片空白。

  他醒了,感觉到身下似乎是冰冷的地板。他翻身一起,看到的原来是那间病房。头缠绷带的童佳与她的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欢声,笑颜。尽管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无声电影,但他还是由衷地感到了一丝美好。

  然后,虚像消失了。

  “恭喜!你做得很出色。”男子说道。

  “能告诉我,她是在哪间医院吗?”他有些激动。“我想去找她……虽然她可能会吓一跳。她大概还以为我是女孩子吧!”

  “很抱歉,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第一句话?”他疑惑不解。

  “再说一遍给你听好了:‘我不是来阻止你自杀的’。想起来了吗?”

  “所以呢?”他心里忽然涌起了寒意。

  “既然你完成了使命,就应该回到你自杀的前一刻了。”男子微笑着说道。“完成你的自杀吧,再见。”

  “等等……我不想……!”

  话音未落,地上的黄色麻绳自动飞了起来,瞬间就在天花板的倒勾上打好了结;宛如倒带一般,他的身体前倾着腾空而起,下巴飞快地挂到绳圈上。出租屋内的一切是他最后看到的光景,他恐惧得胆裂魂飞,深知自己已经踏上通往死亡的单行道,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再多不甘也只维持了两秒钟。动脉阻塞,脑部缺氧。他在鬼门关上失去了意识,双腿僵直地摇晃了一会,终于宣告静止。

  在这闷热的夏日午后,嗡嗡叫的苍蝇停在他的尸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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