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那日在乱葬岗中…”蓝启仁道。
“我为何要告诉你?”我回过神来。
“我是你的师兄。”
“师兄?”我冷笑了一声“或许曾经是,可从我离开姑苏蓝氏的那一天,就不是了吧,蓝启仁,你又何必在这里与我争相口舌之快?现在被绑在这里的人是我,要杀要剐随你便,干脆一刀了结我算了,反正在你心中,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蓝笙!请你注意言辞!”含光君低吼了一声。
似乎我现在心中所想,就是怎样将他们激怒,然后杀了我,大概,我真的是一心寻死了罢,我又冷笑了一声道:“蓝忘机,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注意言辞?都说你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论辈分,我也该是你的前辈,就算你不唤我一声前辈,也不该直呼我的名讳,蓝启仁教出来的学生,竟也能如此不识礼数。”
“咣当”一声。
我低头看去,银白色的,可以映出我的眼睛的一柄长剑,锋利无比,明晃晃的。
蓝启仁背过身去,道:“姑苏蓝氏家规,诛妖邪,立正法,你修习邪道,且为蓝氏弟子,仍不知悔改,念在你也尚未伤及无辜,就自行了断吧。”说罢,他挥手收去了我手脚上的绳索。
“呵呵呵呵。”我笑着,伸手捡起地上的剑。
“你笑什么?”蓝启仁转过身来问。
我一面端详着手中的剑,一面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可笑罢了,我杀了温晁,救下那么多人,可到头来,反被抓来兴师问罪,我倒成了那最该死的人,你们说,这难道,不可笑吗?”
“蓝笙…前辈,你可知那日,魏婴为何会被扔进乱葬岗。”
我抬起头,看着含光君,而他,亦如凝视深渊般地凝视着我。
“那日在岐山,魏婴本向王灵娇寻问你的下落,却得知,你已被温晁扔进了乱葬岗,魏婴心中有恨,一时失控,本想要杀了王灵娇,却反被擒,王灵娇一番挑唆之下,温晁便以其不服管教为由,将其带走,我本以为,他是被关押了起来,却也今日才知…”
我见他不再往下说,眼中似微泛起波澜。羡哥哥是因为我才…
可如今都这样了,蓝启仁又怎会放过我?
罢了,许是真的是我自己,一直在作无谓的挣扎,害人害己。
若是那天羡哥哥没有拦着我,我也许早就死在了温氏的地牢里。
看来我的下场终归是自尽,也终归是死。
原来修习邪道,真的是人人得而诛之。
我挥手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轻叹了一声道:“看来这一切,真的是我咎由自取。”
“不要!蓝笙!”
那是…
曦臣哥哥的声音,我知道,他对我,仍心存怜悯。
可我累了,真的累了,或许唯一一个让我解脱的办法,只有死。
我没有听他的半分劝阻,将那把剑的剑锋一点一点地刺入脖颈处,血腥味弥散开来。
我闭着眼,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再是一声厚重的剑落地的声音。
“蓝曦臣!”只听蓝启仁怒吼了一声。
我猛然睁开双眼,脖颈上的疼痛不再。
我的手中执着一柄断了的残剑,地上的那是剑的另半段。
另半段上,沾着大片殷红的血,我的血。
地上还有一把剑,剑上的剑似乎让我一瞬明白了蓝启仁为何会如此生气。
那剑上赫然镶刻着“朔月”二字,是泽芜君,用朔月将我手中所持的剑斩成了两段。
“叔父,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泽芜君低声道。
“叔父…”含光君应声道。
蓝启仁一脸怒气地呵道:“忘机,难道你也认为…我姑苏蓝氏立身之本,诛妖邪,立正法,如今竟被你们抛诸脑后!今后,你们又有何颜面,面对蓝氏的列祖列宗!好一个姑苏的蓝氏双璧,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
“叔父…试问孰正孰邪,孰黑孰白?”含光君道。
我松了手,另半段残剑掉落在地,伤口处的血成股流下,不间断地流出。
大概…我就会这么死了罢…
含光君与泽芜君都不发一言,蓝启仁许是气的,待在原地半天瞪着他二人。
屋中静得很,我耳边的,只有自己愈渐沉重的呼吸声。
伤口很疼,但是我仍是清醒的,我感到周身很冷,眼前变得很模糊。
可我突然又不想死了,为了他…我必须活下去…
我颤抖着抬起左手,捂着伤口。
一种刺骨的疼痛,让我的整个身体好似被万千利刃戳穿。
“啊…”我从喉中呛出一声呜咽。
“蓝笙!”泽芜君并未顾及蓝启仁,快步走到了我的身前。
他蹲下身看着我,神情中,似又带着几分顾虑。
“曦臣哥哥…我…无碍。”
我喘了一口气道:“今日…可否先…暂且放我走?他日,我定回姑苏蓝氏请罪…”
“一路当心。”
“嗯…”
我抬起右臂,吃力地推开泽芜君。
他也似是与我演戏般地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兄长!”含光君叫道。
我从地上爬起,转身去跌跌撞撞地跨着。
这云深不知处的一切,好像都从陌生变得如此熟悉。
每一座亭子,每一条石径,就连去乱葬岗的路,我都记起得如此清晰。
我拼尽全力地向前奔着,怕极了他们会追上来。
路,于我而言,已愈渐模糊,很艰难,尽管我的手死死地将伤口捂住。
血还是缓慢地从伤口处溢出,更何况,前边还有蓝氏守门的弟子呢?
我喘息着并未歇半刻,步子一步比一步沉似的,向出口处走去。
脚下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我扑倒在地,重重摔在地上。
守门的弟子发现了我,那人是认识我的,可我知,他定不会放我走。
姑苏蓝氏这样一个地方,进亦难,出亦难,更何况我这副样子。
“蓝笙!是你?”
他拔出剑来,用剑锋抵住我的脖颈处,那正在流血的伤口。
“先生吩咐过了,若见到你,不必手下留情!”
无羁不在手边,可我…也并不想伤害他。
可若是用昭雪,以昭雪的杀伤力,定会取了他的性命。
可我若不用昭雪,今日,定是走不了了。
不过这蓝启仁竟料到了我会逃走,还让他不必手下留情。
原来不管我招与不招,既修了邪道,便要将我除掉。
呵,好一个姑苏蓝氏,好一个名门正派。
“不必手下留情?那他可有说,你若见到了我,我便也不会手下留情?蓝启仁,这是你逼我的,若非已走到无路,我又怎会如此?”
“啊!”
只听一声惨叫,我抬起头去,他突然面目狰狞地看着我。
口中流下殷红的血,身体向后倾着,手中的剑也松开了。
会是谁?敢明目张胆地在云深不知处杀人?
那是!
“无羁!”我叫道。
那人倒下了,我听到了一声“咣当”剑落地的声音,那是无羁…
是无羁…我望着那把带着血的锋利的长剑,他作着最后的挣扎,直到止息。
可我…真的要杀他吗?
不过一想,他死了倒也好,这下,总不会有人再拦着我了。
只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不,我不能回去,不能让蓝启仁他们抓我走。
我双手紧紧扶着地面支撑起半身。
我伸出手去,颤着,才得以抓到无羁的剑锋,手掌间一阵剧痛。
可如今,我还能管顾些什么呢?我将剑锋抓得很紧,黏稠的血液流淌着,又有些干了。
我终于将无羁抓到了手边。
“蓝启仁说你是邪物,我倒觉得,你是宝物,无羁,可否带我去乱葬岗?”
我松开手,双手抓住了无羁的剑柄。
可我眼前忽浮现出了三十年前的画面。
其实三十年前的蓝笙,十三岁是便学会了如何去御剑,可却从来不喜欢踩在剑上御剑。
许是生性如此,总爱两手间或有时一手地抓着无羁的剑柄飞来飞去。
所以如今,虽已是三十年后,却仍是如此,无羁又有何邪?
至灵至性之物,何邪?
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
只是如今虽仍有此性,却无法以一逍遥洒脱之心面世了罢。
我紧紧抓着剑柄,尽管我所剩的力气已无几。
我闭上了双眼,只是能感受到耳边呼啸着的风声,如话当年。
三十年前,我亦是如此,可这三十年间,我又究竟是去了何处?
那夜那人的话,让我渐渐淡陌。
可就连我自己都想知道,又不知道,自己这三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是睡了三十年,还是真的死了三十年,亦或是何人用了舍身咒将我救活。
“笙儿,你又去了哪里?上次的三十遍家规抄完了吗?”
我忆起这样一段回忆。
似乎如今,每每我闭上眼,涌现眼前的,都是三十年前的过往。
“阿爹!我…我就是…下山走了一圈…”
“剑练了吗?问灵修了吗?”
“练了练了!我都练好了!我只是觉得这云深不知处太无聊了…所以才下山了的…”
“那又为何要翻墙呢?还有,何时学会了喝酒?昨日…又和哪个师兄攀树去了?逃课攀树?”
“阿爹…您别说了…我…我现在就去抄家规!”
“四十遍。”
“啊?不…不要!”
“六十遍。”
“不…不就是六十遍吗?我先去抄了。”
“这姑苏蓝氏的三千家规,都管不住你这性子!”
想来三十年前日日抄家规的日子。
那一次是因为我偷偷翻墙下山,喝了酒回来。
翻回来时却发现阿爹他正站在围墙的另一面等着我。
想来近日触犯了如此之多的家规,阿爹定会责怪我。
可那日,他只是罚我抄了家规,并未责怪我什么。
如果可以如此,我希望回到三十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在。
三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变化,没有变老,也好像没有长大。
却是一如当年,鬓角也并未添几缕白发,又如何教人唤我为前辈。
只是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归来仍是少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