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有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王耀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教他唱这首歌的那个白桦般的人,如今只会在他梦里出现了。
“这是……”
银发的男人将烫金信札递到王耀面前,看起来像是请柬。
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太过相似,唯有紫色的眼睛在提醒着王耀,这是伊万•布拉金斯基,不是他。心里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在土崩瓦解,像是一根小刺扎在心尖上,一阵一阵地刺激王耀的神经。
“诚邀耀君来我家做客。”伊万•布拉金斯基露出貌似无害的笑容,“还有许多请柬要送呢,我先走了,耀君一定要来哦。”伊万•布拉金斯基转身离去,围巾的一端无意中被甩到肩后,长长地下垂,门框处的高大背影与王耀记忆中的身形重叠在一起,亦真亦幻的景象让王耀一时有些恍惚。酸涩的冲动涌上心头,王耀突然站起身,朝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张了张嘴,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抓住的只有一片虚无。
手指蜷缩收回,王耀跌坐在椅子上。
真像啊……布拉金斯基。
王耀自嘲般叹了一口气,打开桌上的请柬,赫然入目的是十五个大字——
“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
“嘶——”
王耀用手掌和右膝支撑战沟里的地面,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个动作却似乎牵扯到了某一处的伤口,他只好作罢,向右翻身,依靠着战沟边缘坐下。
爆炸扬起的石块与黄土刚刚一股脑地向他冲来,凝结的血迹与泥土夹杂,王耀身上的军装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肋骨似乎断了一根,或者两根。两军对战时有一颗子弹擦着他右眼下方飞了过去,现在那里有一道细而深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睁不开右眼。
如果再偏一点,自己就要失去右眼了。
王耀怔怔地盯着天上的月亮,朦胧的光晕缠绕着它,一圈又一圈。彻骨的寒冷也一点一滴地将王耀包围,绝望在战栗中沿着他的脊背一节节往上爬。
忽而有脚步声临近,王耀闭上了眼睛。
啧,真是祸不单行。直接开枪还是俘虏?
然而只有一片寂静。
半晌,王耀费力睁开左眼,面前的景象完全出乎意料,头戴大檐军帽的男人右膝支地蹲在地上,朝战沟里狼狈不堪的王耀伸出了左手。男人的军帽上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他的面容着实俊朗,但第一眼见他的人绝对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整张脸上——眼睛,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王耀就这样愣在原地,任由那只手悬在空中。男人无奈地笑了,跳下战沟,直接将王耀扶起,然后背朝他蹲下,将王耀的手环在自己颈间,背起王耀就走。
王耀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你……”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
疑问被喉间的血腥味生生卡住,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男人轻声开口——
“伊利亚,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王耀到达苏/军营地时已是傍晚,被告知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正在开会,王耀并不着急,像周围的士兵一样席地而坐。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士兵们点起了篝火,在自己的地盘里不必束手束脚,他们要举行一场小型庆典。
王耀仰头盯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幕,耳边是苏/联士兵的放声大笑,不觉中自己的嘴角也略微勾起。
似乎是从自己被伊利亚所救之后,他与这位可靠的盟友越走越近,携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战场,共同度过了炮火中的岁月,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王耀已经活了五千年了,以他所经历过的时间来看,他和伊利亚认识的时间真的不长,可二人站在一起时,却感觉彼此似乎已经认识了几十个世纪。渐渐地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酝酿在漫天战火的日子里。
后来,在自家传统的七夕这天,王耀收到了一大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于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也就被二人摆在了明面上。
“愿我们萌生在战争年代的爱情万古长青。”
向来不善于甜言蜜语的伊利亚小心翼翼地用中文和俄文将这句话书写在金色印花的信笺上。王耀把它和伊利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的向日葵摆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这样就很好。
王耀想。
他并不需要甜腻浪漫的感情,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也是如此。这份诞生在战火中的温柔的陪伴与携手并进恰好是他们所想要的、所渴求的。
坐在王耀不远处的苏/联士兵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架手风琴,他调试了几下,奏出一段动听的旋律,其他的士兵和着旋律唱起歌来。
ВыходиланаберегКатюша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Навысокийберег,накрутой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王耀从没听过这首歌,歌词好像是说一个姑娘思念前去保卫边疆的情人,他觉得这首歌很明快动听,便学着士兵们跟着调子轻声哼上一两句。
忽然有人在王耀身后蹲下,从背后环住了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在干什么?叫你几声都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里满是温柔。
王耀稍稍偏头,嗔怪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的突然出现把自己吓了一跳。
二人起身一起走向伊利亚的办公室。
“伊利亚,那首歌很好听……叫什么名字?你家的士兵手风琴拉得真不错。”王耀还沉浸在窗外的旋律中。
“喀秋莎。”伊利亚拿出笔,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方做上标记,故意咳嗽了几声,“王耀同志,根据我军官兵的缜密分析与讨论,得出了如今的形势图。可以看到,敌人距离灭亡不远了。我军将与美/军在易北河会师,随机加强对柏林的攻势……”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做事向来稳重严肃,王耀立即集中注意力听着伊利亚的解释与部署。
“王耀同志,你接下来要做的是对日/本继续进行战略反攻。等我解决了路德维西,就来支援你的东北战场。”
“好。”
王耀低着头细细地看那副地图,没有注意到伊利亚的目光已经移到了自己身上。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忽然走向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架手风琴。
“王耀同志。”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用一种极其严肃与正式的语气唤他,王耀以为有什么重要战略部署,一抬头却看见伊利亚端着一架手风琴。
“我的手风琴拉得更不错。”
这句话配上伊利亚认真的表情让王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在质疑我吗,王耀同志?你在质疑站在你面前的全苏/联最好的琴手?”
“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同志,我相信你是苏/联最好的琴手。所以,最好的琴手同志,可以为我演奏那首曲子吗?”
“好吧,记住,我只为你一个人演奏。”
“能不能教我这首歌,伊利亚同志?”
“好的,王耀同志。”
走出莫斯科机场,冷气流一下子扑面而来,王耀轻微地哆嗦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冬季的莫斯科。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解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环绕在王耀的脖子上,将自己的大檐军帽也摘下来,按到王耀头上。
“莫斯科的冬天很冷吧,王耀同志。”
雪花飘舞着,覆盖这所城市的喧哗,远处的克里姆林宫也被覆上一层静谧的白。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两人已经走到了红场上,王耀对这些砖红色的建筑物惊叹不已。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同志,你家的人民真会建房子,这种风格的房屋很漂亮。”
“真的吗?你觉得很美?我还想着也许该让他们把红场扩建一下呢。你举办开国大典的天安门广场有这的五倍大。”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说到这忽然想起来什么站住不动了,“话说回来,谈到你的开国大典,王耀同志,其实那天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这条道路。”
王耀望向伊利亚的眼睛,那里有他所追求的信仰。
“后来我知道你在进行三大改造,我终于知道了答案。”伊利亚从军装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枚红底的徽章,绘有金色交叉的镰刀与锤子,郑重地将它别在王耀胸前。
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旗迎风飘扬,成了漫天雪花里最耀眼的颜色。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同志……我会和你一起在这条红色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那些时候,王耀一直在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是,王耀不该忘了,他已经活了五千多年,见证了太多的物是人非。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永久,又何来万古长青。他和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共同追求红色信仰的这些年里,有甜蜜,有争吵,有近乎决裂,有冰释前嫌。他们一路上跌跌撞撞前行,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互扶持,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生生将理想撕碎。
1991年12月25日
从早晨起王耀心里就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在轻轻噬咬他的心脏,他凝望北方,总感觉到不安。在打了个电话给伊利亚却无人接听后,王耀奔向机场,找了最近的一趟航班飞向莫斯科。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红场上,果真见到了那个身影。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偌大的广场上,凝视着西南方克里姆林宫上飘扬的红旗。在浩大的银白色里,他的身影竟显得有几分瘦削。
“伊利亚!”王耀向他奔去,撞入他的怀抱,紧紧搂住,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
“耀……”伊利亚•布拉金斯基露出无力的笑容,“看呐……我追求了一生的红旗,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你瞎说什么呢伊利亚!我不许你这么说!你的一生还很长,红旗不会落的,不会!”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伸出手抚上王耀的脸颊,想要把王耀的面容永远印在自己的骨髓里。
“我穷尽了一切想要获得力量,想要强大,想要实现那个理想……我曾经强大过……现在,我的人民已经撑不住了,与那面旗帜相比,他们更需要面包……”
克里姆林宫的红旗缓缓下降。
“红色的信仰,就靠你了,王耀同志……对不起,这条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得透明,王耀抽噎到说不出话来。
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他的爱人,伊利亚轻轻地字吻在王耀额头上,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说——
“王耀同志,我爱你。”
红场上,王耀与无数观礼者站在一起目光停留在克里姆林宫的最高处,那里飘扬着一面俄/罗/斯国旗。
他做了一个任性的决定,让家里的仪仗队士兵,在这里唱响一曲喀秋莎。
ВыходиланаберегКатюша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Навысокийберег,накрутой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四周的一切在他眼里化为乌有,他看见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演奏手风琴。
“王耀同志,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以布尔什维克的名义起誓,我将永远只忠于社会主义事业,和你。”
他用红色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带着款款深情。
一行清泪落下,王耀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唱着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旋律。
伊利亚……我会沿着红色的道路,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