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梯地北岸庄园已经半月有余。
这次前往冰原堡的旅程简直是一次大搬家,光为伊琳娜一人,庄园就准备6辆马车、3辆辎重车和38匹马,加上随行的侍女、记书官、小教堂神甫、诗琴演奏者、医生、厨子、侍从、侍卫等等足有近百人的队伍,也势必会影响前进的速度。
车队越往北,天气就变得越冷。
隔着一片雪林与雾霭,能隐隐约约看到耸立在河畔的冰原堡。在驶过冰封的曼托河上的一座桥梁后,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泽维尔,怎么了?”
“对不起,小姐。前面有头猛犸挡在路上,我们正在想办法驱赶它。”
“什么,猛犸?!”
伊琳娜听说是故事里的猛犸,立刻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果然,在不远的前方,几十名士兵群起围攻着一只巨大的长毛象。
士兵们发出嘹亮而尖锐的口哨声和吆喝声,箭矢和长矛交错着划破天空,试图驱赶这头皮糙肉厚又顽固坚毅的庞然巨兽。
面对战士的挑衅行为,猛犸当然不愿轻易屈服,一边愤怒的践踏着积雪,一边用锋利的长牙和强韧有力的长鼻抵抗士兵们的攻击。
伊琳娜知道法隆已经在两天前抵达,眼看着目的地就是眼前,执意步行前往,泽维尔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刚走下马车,一股凌厉的寒风就迎面吹来。
伊琳娜赶紧束紧斗篷的兜帽,不算高挑的身材严实地藏在厚重的毛毡之内。
虽然出生在潮湿寒冷的林湖小镇,但极北地区的酷寒是她所无法抵御的。
伊琳娜挺直腰背,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柔弱,那是一份来自对巴奇霍兹家族的信赖而渲染出的骄傲。
远处,石砌的城墙高耸入云,环绕着山丘,像结实的臂膀稳稳拖住那层层而上的城堡。屹立云端的高塔无惧凛冽的寒风,鲜艳的七色火焰纹旗帜在风中美丽的舞动,昭示着红龙家族在此地的权力,神圣而不可侵犯。
5岁时,伊琳娜曾有幸跟随父亲到访过冰原堡,亲身体会了她的壮丽。
那是她童年时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门,目的是参加未来丈夫的百日庆典。
法隆在出生时就宣告他的与众不同:电闪雷鸣,曼托河在长冬时节消融,他的母亲花了三天才生下他,出生后又一度死去。
当所有人都失去希望时,法隆再度复活,莫拉十三世的预言就此应验,成为五神教廷大肆渲染的“神迹日”。
踏进冰原堡的城门后,欢迎的人们早已等候多时。
他们用漂亮的花环和新摘的花朵布置街道,齐声呼喊伊琳娜的名字,欢迎他们未来公爵夫人的到来。
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围着伊琳娜嬉闹,一群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叼着鲜艳的花朵,赤着脚在雪地里跳着优美的舞蹈。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一个男孩的搀扶下走出人群,手里拿着一顶精心编制的花冠。当老妇人用微颤的手替伊琳娜戴上花冠,并亲吻她的脸颊时,整个欢迎的人群顿时沸腾了。
白露宫内,法隆一声不吭地走过静厅。
穿在身上绣满火焰纹的金色丝绸长袍,镶饰着金饰,从领口到袖口再到下摆,每一寸都不放过,高领衣饰的铜扣一路扣到最上方。
法隆把嘴唇抿成一条线,蓝空般的眼睛严肃的瞪大,把裙摆踢得沙沙作响,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行走。
他嫌弃这件厚重服饰拖得他几乎走不动,可面见高等贵族在着装上必须符合规定,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父亲。
一扇扇门依次打开,直到来到公爵卧室前,守在门口的侍卫伸手阻拦,盯着法隆腰上佩戴的阿库斯短剑。
法隆不为所动的看着侍卫,因为只要自己坚持,总能一再打破不许携带武器进入的规定。
当然,这一次也一样。
侍卫沉默地推开门,法隆阔步走入,四下里毫无生气,仿佛置身死寂的冥界。
“父亲。”法隆轻声呼唤着。
躺在床上的艾德隆公爵疲惫地睁开眼睛,抬了抬手指,示意让儿子走近。
法隆走到床边,在父亲面前跪下。
手,一只温暖的手。
抚过头顶时,指纹摩挲头皮让法隆浑身毛孔放松舒展,却激荡起丝丝冷汗。
毕竟这手的主人如此刻温柔的时候不多,从小法隆总是战战兢兢享受父爱,因为这份爱随时会变成扇在他脸上的耳光,以及嘴角濡出的血沫。
巴奇霍兹家族历代家主在选择好继承人后,都会严格执行祖辈流传下来的“精英教育”方式,法隆的父亲也一样。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或者是一位好父亲,但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老师。
比起总是和龙联系在一起的先辈们,父亲的政敌们更喜欢用‘狐狸’来称呼他,一种奸诈狡猾的生物。
法隆常常思考该用何种词汇正确地形容父亲的为人,可总是想不到。父亲就和第一缕晨光差不多,有灼人的疼痛,让人清醒的刺眼,像火焰又不如烈火,却总能让人印象深刻。
“你写的有关控制疫情的报告我看了,这件事你处理的很好。”艾德隆用手指轻轻地划过儿子的鼻子,微笑道:“你果然适合当我的接班人。”
“我只是做了父亲您教给我的事。”
“如果可以,我倒情愿不用教你这些。”
剩下的话不必言明,父子俩都心知肚明。
艾德隆四个儿子当中,作为养子的加隆身为长子,因为家训成为了龙骑士。次子卡隆自身荣誉感太强,过度正直,不会是最合适的继承人,而三子沙隆能文善武,又对政治有极高的敏感性,但由于自身问题而无法担当重任,所以唯一的幼子就成为最后的希望,而且幼子继承权也符合维克尔血统贵族的传统。
尽管病得很重,艾德隆自认为还没有并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法隆的成长是有目共睹的,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自己。
“奥珀尔又写信向我诉苦了,说你的青年军把他的西诺塞城搞得鸡飞狗跳。我想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肯定会借题发挥,处处找你的麻烦。”
“放心吧,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们。”
听着儿子不是很自信的回答,艾德隆知道儿子渴求的是什么,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抚着那柔顺的金发。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在塞奥法诺举行。由于维格里赢得了战争,教皇不得不改变行程,前往王城奥德加德举行新王的加冕礼,圣职长格雷尔姆·贝德尔阁下会亲自来主持婚礼。”
“卡隆呢?我听说彩虹骑士团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还活着,而且正在回冰原堡的路上。婚礼后,除了西庭外,东莱科特也将成为你的领地,包括最富庶的西诺塞。到时候你手上就会有三个军团的指挥权,你可以在下一次狼厅会议期间提前选定军团指挥官的人选。”
父亲给予的,正是法隆最想要的,只是接下来的事超出了他的意料。
“另外,我想把你的姐姐安雅许配给麦肯泰的三子肯尼斯,与黄金家族的第二次联姻能让你得到更多的财力支持。”
“可是父亲,肯尼斯是一个无赖,除了希斯特,欧伯龙家族没一个是好东西。您已经毁了茱尔斯,不要再害了安雅,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吗?”艾德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我不是在质疑,也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在反对。安雅是什么性格您应该清楚,我不想再看到姐姐离家出走,或者要举办一场葬礼。”
“或许你说得对,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保持自己的主见一贯是艾德隆最欣赏小儿子的优点,深吸一口气,转变话题,“跟我说说伊琳娜,她怎么样?”
话题转移到伊琳娜身上,法隆的脑海里就回忆起那一晚被她一次又一次踹下床的糟糕经历。
看着沉默的儿子,艾德隆反倒来了精神。
“我听说她长得很漂亮。”
“请恕我直言,父亲。如果长得漂亮算是优点的话,那么我要说的是,她的酒量很好。”
“想必她将来会是一位很好的公爵夫人。”艾德隆微笑着,对儿子的未来充满憧憬,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明白,头衔,爵位,它们都不是你的责任。”
揣摩与理解父亲话中别意一直是法隆最爱的事情,只是这一次他完全找不到边际。
“如果那些都不是我的责任,那什么才是?”
“伊琳娜,她才是你要负责的,也是你的职责所在。爱她,保护她,不计任何代价。”
父亲的话让法隆越发的糊涂,试图在词汇间找到些蛛丝马迹,又无法猜透父亲的深意。
最后,他放弃了。
“是,父亲。”法隆如平常一样,接受了父亲的命令。
“最后,我希望你能够走出你母亲的阴影,我的儿子。”艾德隆睁大浑浊的双眼,眼里是他少见的慈祥,“我们跟半人马的恩怨不是一代人就能够算清的,不要犯跟我相同的错误。而且背负过重的仇恨也会让你丧失理智,我不想看到你···”
“我能控制好我自己,父亲。”
法隆攥紧拳头,恭敬地行完礼,面对着父亲,慢慢地退出房间。
明媚的阳光,刺眼,夺目。
法隆不禁伸出手挡住自己的眼睛,自幼就品尝过死亡给予他的伤痛,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死去。
讽刺是,时光渐渐淡去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唯有那丑恶的凄惨瞬间深深植入于他的脑海之中:母亲跪在地上,乞求着怜悯。
“只有傻瓜才会慈悲。”
法隆到死也记得说出这句话的人的面孔,以及他那阴桀的眼神与嘲讽的笑意。
当残暴嗜血的刽子手用长矛刺透母亲的胸膛时,鲜血飞溅的景象将法隆的视野迷蒙成一片绯红。随后,他眼睁睁地看到母亲的头颅被弯刀砍下,跟其他死难者的脑袋一样用长矛窜起来,插在被鲜血浸染的泥土当中。
眼泪迷糊了双眼,法隆昂起头,不愿让泪水落下。
喉咙颤抖着,感受的到自己嘴唇的开合,也感受的到气流掠过的声响,然而所有嚎啕都腐烂在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悲恸里,世界也仿佛失去了它原本的声音。
“法隆。”
轻柔的呼唤声飘入耳畔,转身看到伊琳娜,戴着花冠,可笑至极。
走近才发现他眼眶湿润,伊琳娜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犹豫着是否伸出手,关心的话语却早已脱口而出。
“你怎么了,法隆?”
法隆嘴角抽动,可还是下意识地克制住,默认了伊琳娜对自己的称呼。
“没什么,只是看到你太高兴了。”
这蹩脚的客套话就连伊琳娜听了也会浑身不自在,只是法隆看起来实在太悲伤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