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勍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简陋的帐篷,周围的人好像很是欢喜。
很吵。
像是在一个离他很远的世界。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少将!少将您终于醒了!您这都昏睡了几天了,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们都以为……唉……咱不说这些丧气话!您这不是好好的嘛!”这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有仿佛是远在天边,语气由喜转悲,又由悲转喜。
他没死。
可是,那把记忆中向他刺来,泛着寒光的日本军刀是多么真实!
他没死……那……
闭眼,定神,睁眼。他扭着僵硬的脖子,看向他的部下们。他们的脸都被战火熏得黑魆魆的,眼底的神色或喜或悲,有的人甚至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他们……这是……在瞒着他什么吗?
终于,一个面色沉痛的中校还是开了口:“少将……夫人她……还是……去了。”
那一刻,仿佛是一道雷在他的头上轰的炸开了,丢失的记忆霎时回笼:战场的疮痍、雪白的刀刃、惊鸿般的背影、她回头时释然又不舍的神情……他犹记得倒在他怀里的姝儿——青色的绣花裙,被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占据,她脸上粘着的泥渍和血迹,苍白而疲倦的面容,原先红润的嘴唇哆嗦不止,泛着淡淡的清,鲜血和冷汗粘住了她鬓角的碎发……
他还是把他的姝儿弄丢了。
“少将,这是在您的上衣里找到的,应该是夫人留给您的。”瑜志小心翼翼地把那染着鲜血的信封塞进傅勍的指缝间。
“你们都出去吧”,傅勍双目无神的看着帐篷的顶部,“瑜志,我想坐起来。”
瑜志又折回,把傅勍从床上扶了起来,把枕头塞好后,看着傅勍失魂落魄地摩挲着手中信封的样子,默默地离开了帐篷。
过了许久,傅勍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个信封。
“阿勍:
你打开信封的时候,我可能不能继续陪着你了,当然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封信。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埋怨瑜志,是我非要跟来找你的。阿勍,你知道吗,尽管我们的部队真的坚持了很久,上海不久前还是被鬼子夺了过去,我们的爸妈也走了。这群人还在浦东成立了什么‘大道市政府’,那哪是‘大道政府’,简直就是‘大盗市政府’,米价疯涨,百姓们连米都吃不起了。这已经不是我们那个上海了。那日我同管家拿出来点自家的米去发给大家,瑜志行军路过上海同我碰见了,我感觉在这上海我既已无牵无挂,何不来同他来找你,至少我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不是吗。
跟你在一起的这十八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十八年,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能来得及有个孩子吧,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我去了以后,你也不要太难过,但也不准你不难过,难过完就忘了我吧。努力打仗,把我们的国家救回来,然后再找一个爱你的女人,和她生个孩子,幸福地过完这一辈子。夏姝”
傅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滑下了他早已满是老年斑的脸庞,头靠在被摇高的病床上摇晃着,想要把那段痛苦的回忆赶出,想要不再拿起那封信和她的照片,可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都还做不到。
“爸,您都病成这样了,医生都跟您说了别老拿着信和照片天天看,您每次看每次都是现在这副痛苦的表情,最近几天越说您,您还看得越频繁。妈都走了那么多年了……”
“连疏,现在这帮派斗争乱的呀,你和你媳妇要好好的听见了没?”傅勍扯着他干哑的嗓子,吃力的说着。
“爸你瞎说什么呢,她也是迫于无奈被她厂子拉去我们敌对阵营的,我们两个好着呢,您别多想。”傅连疏在病床边放下了饭盒,说着边去帮傅勍掩了掩被角。
“那就好……好好的……”
傅勍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姝儿,原谅我不能完成你的所有遗愿。现在我眼前这个凡事都爱操心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傅连疏。我把我们纱厂的名字给了他。当年的战争让他成了孤儿,我在行军路上碰到了他,自觉有缘便收养了他,就当是弥补我们的遗憾吧……
朦胧间,傅勍看到了一女子漫步走来,月白色云旗袍勾勒出熟悉的身段。她素手轻拢耳侧被风扬起的发丝,眉眼间尽是岁月静好的怡然,“阿勍,你来了啊。”
“是,我来寻你了。”东风又起,柳絮翩然,诗集无人再阅。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