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夫镇是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我从一出生便在这里,这里的春天万物复苏,最常见的事便是上山摘草莓,夏天十分燥热,大人们干完农活便拿着蒲扇左一句右一句的拉家常,我总喜欢和童夜跟在他们身后撵蛐蛐。童夜比我大一岁,他的家和我家只有一扇墙的距离,他的话特别多,跑的也特别快,可我不喜欢他黏着我,除了追蛐蛐的时候,因为他会变得安静并且认真。我喜欢一个人在文夫镇的一条叫“灵西”的小溪边玩耍,我幻想有一天能像小溪一样去想去的地方。
“方然!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童夜咧着嘴,屁颠颠地朝我跑来,他太瘦了,以至于他的裤子比他的腿还要宽两倍。他耷拉着鼻涕,在我身旁蹲下,把小石子往河溪扔。“我刚刚看见你爸爸回来了,他好像又喝酒了。”他说,“你今晚要不要到我家来吃饭?”“我干嘛来你家吃饭?”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家里跑去。
我快到家的时候,就听见爸爸在大吼大叫并且砸东西的声音。“狗娘养的!钱都是我挣的,你也好意思藏起来?快拿出来给我买酒去。”我跑进去,想制止他,可他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继续指着我后妈的脸大吼:“快把钱给我拿出来!”“什么你挣的?你的那点早被你喝光了,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让然然读书的!你就知道喝酒喝酒!”后妈瞪大了本就因为睡眠不好而有点红肿的双眼,哑着嗓子道。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没有关于亲生妈妈的记忆,邻居们都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后来我爸又找了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后妈,我一直把她当我的妈妈,她对我很好,她和我爸结婚四年都没有生娃,我就是她的亲女儿。我爸以前是不喝酒的,他和他们一样,劳作,去店里帮别人打杂,虽然穷,可也其乐融融。后来不知在哪结识了一帮哥们儿,慢慢的脾气也暴躁了,爱酣酒,赌博,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也给败光了,后妈不得已要打几份工,有时工作到很晚,她就会叫我去童夜家吃饭。我爸喝多的时候不仅会砸东西,还会打我和后妈,有一次他喝多了脱了我的裤子,用门外的细藤条往我腿上打,边打边说:“都怪你!都怪你!”我哭着对他说:“爸爸,我是方然,我是然然啊!”我知道,他向来是不喜欢我的,他怪我带走了妈妈,他也是不喜欢后妈的,对她只有微薄感激罢了。后妈天天以泪洗面,嚷着和他离婚,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是漠然,不知所措的。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懂那些事的。
他骂累了,也懒得和后妈争执了,他不过是发发酒疯,因为后妈总是会给他钱的,她是那样的——软弱,胆小,并且深爱着他。
我看着他踉跄摇摆的进屋的背影,内心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后妈拿来扫把,边扫边流泪,说:“厨房有粥,应该还没冷,你去舀点吃吧。”我点点头。吃完后,她拉我坐到床边,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红红的、小小的绳子戴在我的手上,她说:“这是镇上的商贩刘老便宜卖给我的,他说这是佛祖的东西,给子女戴上可保一生平安的。你好好戴着它。”“妈,好好看啊。”我咧嘴一个大大的笑容。摇了摇手腕上的红绳,特殊的是它的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铃铛,被我摇的叮铃响。她摸了摸我的头。那一晚,我久违的睡得很香,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变得很有钱,爸爸不再酣酒,我们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到了大城市,过着幸福的生活……
2.
第二天一大早,夏天的太阳炙热的照了进来,我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度着步子下了床。一打开门就看见爸爸和一群男人在商量着什么,眼里满是笑容,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这些人好像是镇上的,又好像不是。他们说要带我爸去城里,有一栋房子需要人手,他们知道我爸对建筑感兴趣。
后来,他走了,走的时候,他笑眯眯的对我妈说:“你照顾好女儿,等我飞黄腾达了,就接你们过去,哈哈哈。等我完工了,有钱了,就带你们去大地方。”
这天,我照常在溪边玩石子。童夜蹲在我旁边,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而是非常安静的,眼神,呆滞的看着我,我问他,“你怎么了?”他撅了撅嘴,道“'鬼院'新搬来了一个老奶奶,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她很不满地看着我,五子和江北说她晚上会变成恶魔,专吃小孩。”童夜家后面是一个没人住的院子,可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会有人来打扫,把院子里的落叶扫的干干净净的,再在树上挂上红绳子,一直到第二年。我们都叫它鬼院。
我拿着手中的石子啪地扔进溪中,“什么呀,人家老奶奶被你说的这么恐怖。”“你不信,晚上敢不敢和我去看看?”童夜咧着嘴,露出洁白的没长齐的小牙。“去就去,谁怕谁呀。”我说着,又朝溪中扔了颗石子。
是夜,皎洁的月光洒在泥巴路上,我和童夜约好晚饭后在墙后面见面,我们“全副武装”,准备去“探望”老奶奶,当然,我们是不敢直接去的,于是我们想到了翻墙。那栋墙不高,对于我们这些大夏天经常爬树上乘凉的人来说简直是小意思,外面有一层木栅栏,上面长了些许野草。我踩着墙砖,转头对童夜说,“我先上去看看。”他望望四周,怯弱的对我点了点头。于是,我腾的一下就翻上去了,我趴在墙上,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窗户,里面有些许烛光在闪烁。我想看看那个奶奶的样貌,我轻轻推开一点缝……我看见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黑黑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他正在地上摆弄着什么。突然他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他的眼睛,好漂亮,我离他很远,可我看见了他的睫毛,弯弯的,长长的。当时的我直接懵了,根本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我只知道,很多年以后,我的心里早已记住了那双眼睛,只是从单纯的包裹着星星变成了深邃的海洋罢了。在我们村,有很多小男孩,他们都脏乎乎的,脸上,身上全是泥巴,每天就只会流着鼻涕,咧着嘴巴。可看到眼前这个男孩子,我才知道,这世上总有特别的人的。
时间本应该静止在这一刻的,可脚下的童夜突然惊慌又小声的朝我喊,“方然,怎么啦,你不会是被巫婆吸了魂吧!”伴随着我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我彭的从高处滚了下来,把童夜砸了个正着。多年后我才知道,正如童夜所说,我是被迷住了。
几天后的傍晚,我和童夜,江北约好去大花田那边摘五子家的草莓吃。我可是很喜欢吃草莓的,一定要多摘点。心里正美滋滋的想着,突然撞到了个什么人,“哎呀。”我惊叫一声,原来是隔壁的男孩。他急急地对我说,“你们……是上次,啊,我的邻居,你们有看见我奶奶吗?她出去做活现在都还没回来。”我看着他一脸纠结的模样,觉得他说话好奇怪。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童夜就跳到面前,撅着嘴巴说“天都还没黑,你奶奶没回来很正常啊,我爸爸也没回来。”
“不是,不是,我奶奶说太阳下山之前会回来的。”他挠挠头,一脸焦急的说到。
“你这么担心,去你奶奶做活的地方找她呀。”我咕噜了一下,道出了一个好办法。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我前几天才回来,奶奶还没来得及带我去……”他委屈着嘟嘟嘴。
我急了,像看不得他这幅表情似的,晃了晃他的肩膀,说:“你别急,你想想,你奶奶总说过她去哪吧,也许我们知道呢,我在这个地方都待了几年了。”
他立马抬起头认真的想了想,说,“好像是什么花,什么路。”
“哎呀!”一直沉默的江北拍了拍大腿,张大嘴巴说,“是不是花家路?走,我们带你去。”
于是,江北手拿小石头,像一个头领一样走在前面,我,童夜,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男孩一起并排走在后面,时不时的东望望西看看。
我用手肘撞了撞他,声音小小的,温文的问他,“我叫方然,那是童夜,前面那个叫江北,你呢?”“我叫傅杨。”他转过头,对我灿烂一笑。傅杨,傅杨,多温暖的名字呀。
路上,遇见了童夜家的狗小白,那是一只被他爷爷收养的流浪狗,从不栓绳却也不乱咬人,自由自在。
当它慢悠悠吐着舌头向我们走过来时,傅杨居然朝我身后躲了一下,我噗嗤一下笑出声,原来……他居然怕狗。
不过,小白可不是普通的流浪狗,它是一只土狼狗。
“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我们这的人才不怕狗呢!”我得意的说。
“你,你才怕狗呢,我只是觉得它太大了。”他撇撇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童夜摸了摸小白,就放它走了。天很快便黑了,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不知名的声音响起。是一个老奶奶围着一具方方的仿佛棺材一样的木头转圈,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手中举着火把,嘴里念着听不清的东西,周围一圈人提着火,默站着。这个场景在我印象中有过一次,是我爸爸的姐姐,我应该叫姑姑,那个时候她还没离婚,家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听我妈说她有严重的抑郁症,经常大吼大叫,摔东西,大半夜的时候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她没法生育,没有孩子。姑父最终受不了便和她离婚了,房子留给了她。其实是姑父有了新的情人,姑姑最终选择了喝农药自杀,死的时候围了很多人,据说死的非常恐怖,尸体已经僵了。然后姑父老梦见她来向他索命,因此,来了一个“神婆”为村里驱邪,其实,说是“神婆”,倒不如说是走个排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只是远远看过一眼,便被我妈赶走了,她不允许我出现在那,她告诉我,会做噩梦,我是那么的好奇,可我又是那么的听话,我只好走了。而那之前的事,我也只是靠童夜的道听途说,要知道,他总是知道这些。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懂,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某种神秘的东西,而不是我们能够侵犯的,就像我妈总是盯着我爸唯一的照片,坐在床头发呆一样,每一次我都过去问她,她说,想他,他年轻时很帅的。
“那是我奶奶。”傅杨冷不丁的从我后面冒出一句。我和童夜同时看向了他,嘴巴微张,都没有说话。
童夜想,天哪,真的是巫婆!
我想,他的奶奶真厉害……
我们想要凑近点听他们说什么,江北怕了。真看不出来,他圆不隆冬的身子,居然还没有我的胆子大,以前可没发现。他略微哆嗦着说,他奶奶还真的是巫婆,我,我……
“什么巫婆,你乱说什么!你没看见吗?他们在进行“驱邪”仪式!”黑夜中,火把的微光打过来,我看见傅杨的脸色变了,他轻咬着下嘴唇,小脸憋着说出这句话。
“哎呀!反正好恐怖,我们回去吧!”
江北转了转眼珠,大吼一声。这傻小子一吼,火把齐刷刷的朝我们看过来。其中就有童夜的妈,他妈,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泼辣。
于是,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妈扯着嗓子,火把一交,狰狞着肥大的脸庞,气颂颂的挎着大步朝我们走来,他妈妈很胖,真的很胖,我从没见过那么泼辣而汹涌的人。不过她对我可是大大的好,童夜总是抱怨,到底谁是亲生的啊?看到他妈妈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童夜完了。所以,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他的屁股变成了好几瓣,而他的哭嚎声更是如雷贯耳。我们可是又拉又扯,最后被他妈大手一挥,全都坐倒在地。后来还是村长和邻居们出手阻止,他们问我们,你们不好好在家待着,来这里干嘛!
傅杨第一个冲过去,拉住他的奶奶,叫她回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我这才看清,他的奶奶已经满头白发了,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爱?我当时真是这样感觉的。原谅我的年少无知天真可爱,经过我们这么一闹,大家都忘记了那具黑漆漆的木头。后来,我们就被童夜他妈带走了,傅杨和他奶奶也顺利回到了家。临走时,我又往回看了一下……从此天崩地裂。
回到家,我妈又没有回来,我打开昏暗的灯,桌上有一碗已经冷了的白水粥,我直接将它两口喝下肚,胃里感觉一阵冷流,我咽了咽口水,抱起椅子上的旧玩偶一咕噜跑上了楼,跳在我的大床上和玩偶蜷缩在一团。月光从窗外的缝隙里进来,照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中我已渐渐有了睡意。
时间滴答滴答的走着,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什么野狗野兔的声音可不是这样的,不一会,就有人开始敲我的窗户,我一个机灵坐起身,把玩偶一扔,穿上鞋子,打开昏暗的灯,走到窗边,我什么也没想,轻轻推开窗,傅杨稚嫩的声音传来,嘿,方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昏暗中,我看见他清澈的眼睛像光一样,嘴巴咧着露出两排牙,很高兴的样子。他一手扶着墙边,一手艰难的提着什么。
我家的墙外全都是砖块,很容易爬上来。他有点吃力的说,方方,拉我一把。我闻声,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了进来。然后我们坐在床上,他摊开掌中的袋子,得意的露出两排牙笑的贼开心的说,我亲爱的邻居,这是我奶奶亲手做的煎蛋饼,尝尝吧。我看着他笑,内心也实在欢喜,我拼命的点头,跟着笑了起来,其实我真的很饿,肚子咕咕的叫,然后我看着煎蛋饼,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夺了过来,开始狂吃。事实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蛋了,边吃边看着他笑,口齿不清,声音儒儒的说,你奶奶……奶奶真好。
听我这么说,他也笑,“当然了,我奶奶可是全世界最好的,而且她还会魔法哦。”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城里面,在外面的大城市哦,很厉害吧,但是他们要工作,不能分心管我,所以就让奶奶看着我。”
煎蛋饼的温热和好吃让我忘记了床板的寒冷,忘记了文夫镇的小溪,只记得眼前这个拥有一切的美好的小男孩。
时间很快,我听见开关门的声音。我赶紧把灯关掉!告诉傅杨我妈回来了示意他快走,他身手敏捷的跳上窗户,回头朝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只听见一声响,我以为他摔了,赶忙扶着窗子看,只看见他抖抖脚,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手圈成一个圆放在嘴边,“喂,方脑子,以后我们一起上学吧。”
“上学……”我犹豫了一下,压着声音道,“好,等等,你才是方脑子!”说完,我秒关窗子,迅速睡到床上,蜷成一团,看着煎蛋饼的空袋子,带着笑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