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蓝菲琳从影视基地收工回来,这位“表姐开根号”和姨婆说起米戈犯下的愚蠢的错误时,笑得浑身打颤。她笑得这样厉害,以至于米戈感到面子都挂不住了。
米戈跑到河边,蹲在那里,用一根树枝捅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玩。玩着玩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手足无措的小笨蛋,这样想着,他当即帮它翻过身来,闷闷地看着它爬远。
蓝菲琳找过来了,可能是有点儿抱歉,她主动问:
蓝菲琳我想来想去,你老妈发那么大火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回忆看看,她脸色变化最显著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
米戈她好像极度不喜欢我找了个桶来钻着玩,她看见我在里面就叫得像救护车。
蓝菲琳还有吗?
米戈喔,水泥罐!对,我一提到水泥管她就愤怒得要喷火!
蓝菲琳水泥罐?
蓝菲琳的眼珠转了一圈又一圈,米戈热切地望着她,很想知道老妈喜怒无常背后的原因。
可是,这位“表姐开根号”想了半天,拉起米戈的手:
蓝菲琳还是去问老太太吧。
老姨婆咔嚓咔嚓咬着蓝菲琳带来的海苔蛋卷,直到吃饱了,才拍拍肚子,把剩下的蛋卷叠起来,轻声问他们两个:
米戈&蓝菲琳像什么?
米戈和蓝菲琳迷惑地摇头。
一直笑咪咪的老婆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开了——
老姨婆从前,村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喜欢在一起玩。村子的晒谷场上有很多修路用的水泥管,叠得高高的。他们老在那里玩‘地道战’,撅着屁股在最底下的一两层管子里钻进钻出。
老姨婆有一天,来了一个城里的小男孩。他敢爬上去,每上一层,他就模仿电梯叫——‘叮!’轮流报告:三楼到了,四楼到了……他一直爬到了最高的八层。那对乡下小孩羡慕死了,八八地看着他神气地‘开’着电梯。
老姨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灵活地攀登着,蛋卷堆有点儿颤颤颤巍巍的,米戈和蓝菲琳的心也跟着颤颤巍巍。
老姨婆他俩也学城里的男孩,一个接一个轮流‘叮’上去,两个人好像真的坐了一回电梯,新奇得不得了。城里孩子说:‘这楼也太矮了!我们在加高一层吧。’于是,两个男孩齐心协力去托底下最靠外的一根管子。女孩力气小,就站在他俩背后喊加油:‘一二三,一二三!’
老姨婆绘声绘色,慢慢抽动着一根蛋卷。她稍稍加劲,米戈他们心里一沉——所有叠好的蛋卷一下子坍塌了。
老姨婆那个城里孩子一点儿也没伤着——乡下女孩站在两个男孩后面,在管子坍塌的瞬间,她扯了城里男孩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到了旁边的小水沟里。乡下男孩就没那么幸运,几十根大水泥管把他的身体压得扁扁的。
老姨婆我可怜的儿啊!
老姨婆突然泪花四溅,泣不成声。
蓝菲琳只好把这个伤心的故事接下去——
蓝菲琳后来,村里人问女孩:当时站在她前面的两个男孩,一个是他表哥,一个是城里来的男孩,她拉谁一把,谁就能活。生死一瞬间,她为什么选择了一个来做客的陌生人?
蓝菲琳女孩死不开口。很多很多年以后,城里的男孩突然来到村里向女孩求亲,村里人恍然大悟——原来女孩老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城里人,所以她舍得拿青梅竹马的表哥的命去换他的命。可是,女孩并没有答应,她一次次赶男孩走,用扫帚赶,用拖把柄捅,有一次用力关门还把男孩的手指夹肿了。村里人就笑:装什么装啊,其实心里巴不得嫁到城里呢。
蓝菲琳最后,女孩跟男孩走了。但她的脾气变得很坏,而那个男孩就逆来顺受,因为他老觉得自己欠她一条命。
米戈听懂了这个故事,他说声谢谢,匆匆告别老姨婆和蓝菲琳。
米戈回到家,老爸不在,他是开出租车的,今天轮到夜班。
米戈用钥匙直接开门进去,老妈正在院子里浇花,见米戈后边还跟着几个又高又大的男孩,身体立即像弦一样绷紧。米戈不看她,搬了几个方凳子贴着墙根,等那几个人前后站好位,米戈一声吆喝:
米戈起。
桶就悬空了,一点点抬高。外边有人下令:
路人甲路上没人,扔!
轰的一声巨响,男孩们欢呼着涌出去。等米戈老妈爬上凳子从院墙探出头时,只看到一排男孩手脚并用、雄赳赳气昂昂地撵着铁桶向前滚的背影。
深夜,老妈从里面房间出来,轻轻走到儿子床前,弯下腰亲了亲他。她的嘴唇很干,像砂皮。
米戈妈!
米戈忽然睁开眼,
米戈你为什么救爸爸,把老姨婆的儿子丢在一边?
老妈像被钉子钉住,连呼吸也停止了。好久好久,她一声不吭,影子一样飘离米戈的沙发床。米戈伸长手臂,奋力扯住老妈睡袍的腰带:
米戈妈——
老妈别人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老妈背对着米戈,语气淡淡的。
米戈我不信。
米戈情绪激动,
米戈你对老爸一点也不好,对我也不好。
米戈你一直在后悔,几十年前,你救错了一个男孩!对不对,对不对?
米戈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妈的后脑勺,她深深地垂下头去——
老妈我没有后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一阵烟——
老妈因为……其实仅仅因为我是左撇子,而当时站在我左前方的那个幸运儿,恰好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