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是个小厮。他爹妈给管事的塞了些银钱，把他塞去跟着伺候公子。
沈顾运气不错，府里的这位小公子出手阔绰的很，只跑个腿儿也能赚不少，心情好了赏银就更多，他大小就跟着公子长大，手里头竟也有了不少银子。
其实公子长的十分俊朗，尤其一双丹凤眼好瞧的紧，仪表堂堂。只可惜没用到正点儿上，每日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逛花楼喝花酒，时不时地在路边调戏个姑娘，成日里吊儿郎当，还在外头包了好些个人，养了外室。
沈顾心里头替公子急，盼着能有个人让他收收心，别再气得府上的老爷直叹气。
沈顾那日陪了公子去听戏，那里头乌烟瘴气，他禀了公子说要去趟茅房，到院子外头去透气。
他本只是随便转转，却被那灿灿的桃林迷了眼。他一扭脸儿，竟瞧见桃林里有颗梨树，下头有个少年穿着布衫咿咿呀呀正唱着些什么。
沈顾走进了些，细细听了，只觉得这把嗓子真是娇娇脆脆，简直赛得过那些个名角儿。他跟着公子在那些场所里头混惯了的，也算有些了解，这少年唱的是霸王别姬，当真是唱得极好。
沈顾笑着往那少年面前走，那少年一扭脸远远瞅见有人，似乎是惊着了，立马往旁边走了。只不过似乎腿脚不太利落，像是个瘸子。
那惊鸿一瞥让沈顾隐约看见了少年的脸，乌黑透亮的眼珠子像只小鹿。
后来公子再去那个戏班子，他总暗自盼着能再遇见那小少年，至少告诉他那出霸王别姬他唱的极妙。
只是他都没碰上，倒是公子有一日嬉笑着提起说自个儿遇上个瘸子，长的很水灵。他猜这就是那个少年，可他再去找，那梨树早没了人影。
他四处打听过那少年，知道他干活很麻利，后厨的大娘是他阿妈，还养了一只狗。
沈顾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那个少年。
只是这次他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泪，跟人缠斗在一起。他听那些看热闹的闲聊，才拼凑出个大概——少年的阿妈死了，那些人要拖走直接埋了，他不肯。
他有心想帮，可公子不吩咐他也不可能出手。
公子最后还是开了口，让人准备了一口薄棺。
他松了一口气，看见那少年怔怔望着公子，那一双眼里满满的星光。
他心里一紧。这小傻瓜若是动了心，只怕有的是苦要吃。
那天夜里公子没要他跟着，自己出去宿了一夜。他虽然隐约猜着了些什么，心里也不愿意相信。
直到公子挂了满脸漫不经心的笑对朋友提及：“昨儿救下那瘸子长的真是水灵，在榻上玩起来带劲的很，还是个雏儿，当真是不亏。”
他心里抽了一下。
他每日只要得了闲儿就跑去那桃林。
他去的勤，时不时的就能看见少年在那棵梨树下唱戏。少年什么都唱唱，但最喜欢唱的是霸王别姬。偶尔，少年会含笑吹一曲笛。
他没惊动少年，每次只远远的站着，看少年眉眼带笑踏着满地梨花。
少年笑，沈顾也跟着露出个温柔的笑。
后来公子喜欢上一家的姑娘。
公子真的收了心。
公子遣散了那些莺莺燕燕，再也没去过花楼喝酒，在他父亲门前跪了许久，向那家姑娘提了亲。
公子虽只认识那姑娘一月有余，却当真是捧出了一颗真心，忙活着准备成婚。
那日公子喜气洋洋勾着那日要演的戏文，突然记起些什么，吩咐沈顾：“你去跑趟腿，到戏班子里找个瘸子，点他在那日的台上唱出戏。哦对，跟他说不许唱霸王别姬，唱个意头好的。”
他领了命，满心都想着，那少年该多难过。
那天少年失落转身，沈顾怔怔的看了许久。
大婚那日，他偷偷地看完了少年的那出戏。
那日少年描眉画眼，大红戏服当真夺目得很。
沈顾看着少年在台上唱，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被泪蒙了眼。
少年的黑狗已经很老，却一直狂吠。
管事的想让人打死，沈顾赶紧陪着笑把狗护了下来。沈顾被人叫去搬东西，回来狗就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公子嫌吵，让人先丢出去了。沈顾有心去找，只是府里太忙，一直抽不出身。
那天戏班子走的时候，沈顾偷偷去看了。
只是没看到少年。
沈顾心里一紧。
沈顾想明白了。
他给公子磕了头，公子好心，没让他交银子赎身就由着他辞了工。
沈顾从此自由身。
沈顾欢喜极了。
他想去把少年也赎出来，两个人以后扶持着一起讨生活。
却听说少年死了。
沈顾跌跌撞撞冲进戏班子，发了疯一样硬是掏钱买下了少年穿过的那身戏服，抱着笛子和戏服呆呆地坐在雪地上无声落泪。
他来迟了。
沈顾每天坐在戏班子里，低着头。
等台上唱到霸王别姬，他才抬起来脸。
听完又是满脸的泪。
后来，沈顾走了。
他带着竹笛和戏服，打算替少年看一看那天地。
他成了个云游四海的说书人。
但他只会说一出故事，主角只有一个戏子。
从此雁城里少了个瘸子和小厮。
从此茶楼里多了个奇怪的说书人。
听说有一次有人看见说书人喝多了酒，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都是泪，脸上却是笑着的，疯魔一般，只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真是……一出好戏啊……”
“一出……好戏。”
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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