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悠远,光影绵长。
眼前的白渐绘出世间万色,金光瑶醒来,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这是哪,不记得自己是谁。他的记忆,只有黑白交替,夹杂着丝丝红雾的四周。
金光瑶听到箫声愈来愈近,然后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惊愕,紧张全化为欢喜。来人的情绪被剖析开,流入他眼中。
“蓝曦臣。”
他说了第一句话,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蓝曦臣急促走过来,他腰间的箫别得紧,一根金色穗带轻轻晃动,与通体玉白的箫格外不相符。
“阿瑶,你记得我?”
“这根穗带不好看,要换一根。”
金光瑶答非所问,盯着他的箫。蓝曦臣以为他是想要,连忙解了下来递给他,金光瑶茫然地眨眼,用左手接过来。
蓝曦臣柔声说:
“好看的,不能换。”
金光瑶恍若未闻,手指抠着那根穗带,发出细微的杂声。蓝曦臣见此脸色微变,抓住他的手腕。
“阿瑶,你在做甚?”
金光瑶停下动作,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公子你长得真好看。”
蓝曦臣怔愣,不知语。
“蓝涣,字曦臣,泽芜君。是吗?”
金光瑶歪着头问他,若不是那眸中的清澈,蓝曦臣都要觉得,他是认得自己的。他只记住了形式而非内在。
“是。”
简单一个字,融合太多情绪。
金光瑶不再接话,也不再看他,看着窗子发呆。
窗上,有一株正开的金星雪浪,朝外的那面在阳光下发光,朝内的那面似乎有些灰败。
金光瑶要下床去看它,蓝曦臣不准,要他先养好身子。
喝药的时候他乖乖巧巧,自己捧着碗咕噜咕噜饮下,没喊苦也没要糖。甚至蓝曦臣拿了一颗糖凑到他嘴边,也被躲开了,满是警惕。
蓝曦臣想笑,看啊,他不信我。
晚上金光瑶一个人不敢睡,也不让蓝曦臣与他同床共枕。蓝曦臣找蓝忘机借了一只兔子,给金光瑶抱着,被子盖好,露出两个一大一小的脑袋。蓝曦臣吹灭了烛火,一双眼睛耀人。
“我以前一定认识你,可是我看到你很难受。”
蓝曦臣收住往外走的脚步,指甲陷入手心肉,勉强保持原来的笑意,背对着他。
“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要认错啊?蓝宗主。”
“你叫我什么?”
蓝曦臣声音低哑,像是突然苍老。金光瑶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小心翼翼道:
“蓝宗主呀,你不是吗?”
蓝曦臣苦涩地笑笑,
“我是。”
身后再无声响,蓝曦臣转过头,看见那耀人的眸子已经敛去了光华,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入耳。
蓝曦臣再度走过去,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靠在一旁的桌上看他,直到天明。
金光瑶养得精神日渐转好,不但能下床去看那株金星雪浪,还被蓝曦臣准许出门晒太阳。
蓝曦臣多半会陪着,忙不开的时候就由蓝忘机代替,他们都认为,反正现在的金光瑶是分不清的。
姑苏的阳光很暖,金光瑶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外衫总是没有穿着。蓝曦臣跟着还能整整齐齐收好,蓝忘机跟着却是丢了不见。问他也只能得到一个清澈的眼神。
魏无羡会跟着蓝忘机来,给他带些小玩意,然后做些容易败露的坏事,蓝忘机每次都会说要惩罚魏无羡。一次金光瑶很认真地问蓝忘机:
“蓝宗主他不会罚我吗?”
他们才明白他是分的清的,开始让他跟别的人接触,不再刻意守着他。
他的右手还没好全,整日垂着藏在袖子里。蓝曦臣每天得了空给他按摩,疼出眼泪也不吭声,气的蓝曦臣最后比他眼睛还红。
失了忆的金光瑶,不会依赖蓝宗主,不会安慰蓝曦臣。
他右手动不了,也不让蓝曦臣给他喂饭,左手拿着勺子,笨拙地往嘴里送东西。蓝曦臣在笑着,比哭还难看。
蓝曦臣有黄昏吹箫的习惯,金光瑶在一旁的椅子上端正坐好,隐隐的羡慕。蓝曦臣停了箫声,温柔问他:
“阿瑶会吹箫吗?”
金光瑶摇摇头,道:
“我可能会弹琴。”
蓝曦臣恍惚了一会,淡淡一笑,
“是啊,阿瑶会弹琴的,等你的手好了,我就给你做一把新的。”
金光瑶抬头看他,迟疑半刻才道:
“我的名字,叫阿瑶吗?”
蓝曦臣把他拉到书桌旁坐下,摆好一张宣纸,执笔在上写了两个字:〔孟瑶〕
“这就是阿瑶的名字了。”
金凌来看他的时候,他在给金星雪浪浇水,背后来了人也没有感觉。等金凌唤了一声:
“小叔叔!”
仙子扑到他脚边,兴奋地舔他的鞋面。金光瑶才转过来,看着眼眶含泪的少年和嗷呜叫唤的狗,笑得格外温柔。
少年清楚记得,从前的小叔叔,也总是这样对他笑的。
金凌已经很久没有哭过鼻子了,他做了宗主,很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他若是哭了,会遭笑话,也没有小叔叔再护着。
他幼稚地张开手,非要金光瑶把他抱起来,金光瑶本应该要拒绝才是,却莫名顺从地抱起他来,用一只左手。他抱着的姿势很熟稔,像是曾经做过无数次。
少年人的体重已然不轻,一会就让金光瑶气喘吁吁了。可他没有放,肩上湿润的暖意,连带着他也一起难过。
“你……怎么了?”
金凌边擦眼泪边跳下来,哽咽着说:
“我找到了我的小叔叔,我高兴呀。”
金光瑶很是不解,
“那你为什么哭?”
金凌还没擦干的眼泪又开始汹涌,声音也更加哽咽了。
“因为我找了小叔叔好久呀,可是他现在不记得他的小阿凌了。”
金光瑶点点头,蹲下身逗弄仙子。听说狗是世界上最长情的生物,不管分离多久,也能认出和它曾经朝夕相处的人。
但它却不能知道,眼前依然熟悉,依然温柔的人,是个没了记忆的躯壳。
等蓝曦臣忙完了事过来,金凌已经陪金光瑶好一会了。
金光瑶住的屋子很新,还泛着竹香,外边挂了风铃,中心的竹牌上题了〔曦瑶轩〕三字。金光瑶每天起来都会好奇地去看那块竹牌,他说有点怪,蓝曦臣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他:
“不怪,挺好听。”
金光瑶和金凌站在竹牌下,蓝曦臣看到他在笑,走近了问他们在说什么。金光瑶登时有些不自在,紧抿着唇,蓝曦臣恍若未见他这般似的,揽住他的腰,轻柔地摸他的头。
金光瑶一下就生气了,跟只炸毛的猫似地,气呼呼地瞪他。
“蓝宗主不要摸头好吗,魏公子说这样长不高了!”
金凌很惊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毫无礼数可言,甚至有些小孩子气的金光瑶。
更令他称奇的是,蓝曦臣好像早已习惯,无奈笑笑,把手收回袖中。
“阿瑶还有的长的。”
“可是这个小阿凌叫我小叔叔。”
金光瑶说着还很委屈,金凌跟着嘟囔了一句:
“本来就是我小叔叔嘛。”
蓝曦臣被这两人闹得险些失笑,告诉他:
“阿凌比你小了许多,应该叫你一声叔叔的。”
金光瑶睁圆了眼睛,似在思考一番,然后推开蓝曦臣,进了屋里。金凌还想跟上,却被蓝曦臣叫住了。
“门应该是落了锁的。”
蓝曦臣坐到长椅上,接着说:
“每次他有什么想不通透的,就把自己锁在屋里。”
谁叫他也不会出声,好几次蓝曦臣都急得发狂,可是门关得很紧,窗户也是。他怕金光瑶再也不肯出来了。
蓝曦臣想问他,阿瑶,你在乎我吗?其实他知道答案,不是他要的。
但他愿意等。如果可以,余生的时间都要赠予金光瑶。
金凌小心翼翼地问:
“小叔叔叫你蓝宗主,你不会生气吗?”
蓝曦臣目光灼灼地看着那扇门,苦笑。
“我有难过,悔恨,若有生气,我该气我自己。”
太苦了,从二哥到蓝宗主的滋味。
等金光瑶右手完全恢复了,蓝曦臣果真亲手给他做了一把琴。檀木雕刻的牡丹花纹精美,琴身左右各有泽芜和敛芳二字。
金光瑶一看到字就不高兴,
“蓝宗主你又乱写字了。”
他只知道泽芜是蓝曦臣,却不知道敛芳何意,就以为两个都是蓝曦臣。
“小气鬼,送人琴只刻自己的名字。”
蓝曦臣也不反驳,只看着他淡笑。金光瑶受不了,只一会就抱着琴跑了。
遥遥听见魏无羡的笛音,跑得太急跌在地上,因是斜道还滚了几圈。头脑发晕,没能一下子起来。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左肩,轻松把人拎起。
“阿瑶下次要好生走路才是。”
金光瑶茫然了,因为这个人他不认识。蓝启仁把手放到他那已经乱了的头发上,温和地看着他。
“你叫我叔父就好。”
一直到蓝曦臣过来,金光瑶才巴巴地吐出一句:
“叔父,摸头长不高的。”
金光瑶一直想找魏无羡,但是不告诉蓝曦臣原因。在蓝家医师的推断里,金光瑶一开始就记得蓝曦臣的名字及称号,应该是会比较黏蓝曦臣的。
可是没有,金光瑶对别人都要亲近许多,却动不动就不理蓝曦臣。
就像现在,蓝曦臣找不来魏无羡,他就不跟他说话。一直跟他对峙到迷迷糊糊睡着。
蓝曦臣无奈抱他到床上,听见他的呓语:
“魏公子,二哥给我做了一把琴哦。”
正在给他掖被角的手颤抖起来。
“他的记忆开始苏醒了。”
医师听了他的描述,如是说道。蓝曦臣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曦瑶轩,站在外边不敢进去。
是不是,我不能拥有你?
风来,烛灭。一声轻叹,影散。
蓝曦臣要把金光瑶送走。蓝氏宗主,当万事不惧,可他现在退缩了,只因他不能再见金光瑶那悲痛绝望的眼神。
蓝启仁来,没有劝动。蓝忘机陪他静坐了一下午,连话都没有说几句。
“替我把阿瑶送走吧,找个人好好照顾他。”
“好。”
蓝曦臣给金光瑶绾发,动作温柔仍是扯痛了他,给他喂饭,手抖得金光瑶只能吃到几粒。
金光瑶又不理蓝曦臣了。
接他的马车来,魏无羡骗他是去玩的,他拿着不知从哪来的行李,半信半疑地跟一个弟子坐上去。车里摆了很多吃食,都是金光瑶喜欢的。
来送他的人里除了魏无羡,只有平常一起玩的弟子。金光瑶拉着魏无羡不让他走,
“蓝宗主怎么不跟我一起去。”
蓝曦臣平日里哄着宠着他,一有时间就陪着他,在他的认知里,以为蓝曦臣是会一直跟着他的。
“大哥是宗主,有很多事要做,你连带着他那份一起玩了,他也高兴。”
金光瑶有些不高兴,还是装着大度一样挥手道:
“那我会好好玩,让蓝宗主高兴的。”
马车驶动,他有些好奇的撩开帘子,看到蓝曦臣出现了。金光瑶兴奋地朝车夫道:
“蓝宗主来了,快停下!”
可是没有人说一句话,连同坐的弟子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蓝曦臣离他越来越远,他看到他似乎跟着跑了几步,又停住了。
金光瑶明白了什么,安安静静的,时不时嚼几口桌上的吃食。弟子抱着他那把琴,蓝曦臣说如果他闹了,琴能哄好他。
可金光瑶没有闹,乖的反常。到了镇上,弟子问他有什么要买的,他哭了,也很安静。
“你们蓝宗主是个骗子,连惹我生气也是骗我的,就想把我送走。”
弟子不敢附和,手忙脚乱地给他手帕,金光瑶不要,自己用袖子擦脸。弟子讪讪地又问他想要些什么,金光瑶胡乱说了几个,抱起琴来琢磨。
弟子买好东西回来,车上只有外边打盹的车夫和里边少了一半的吃食。
金光瑶不见了。
又打算闭关的蓝曦臣又气又急,连忙带了十几个直系弟子出去找。金凌本来听到金光瑶被送走的消息前来讨说法,结果加入了找人的行列中。
蓝曦臣顺着镇民的线索,在河边找到了认认真真洗脸的金光瑶,一边洗还一边缩。他怀里还抱着琴,护得紧的模样。衣服长了,打湿了一半。
蓝曦臣把人抱到怀里,胸膛起伏,昭示着他的不平静。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看到金光瑶的脸,快要被他气死。
“你怎么弄的!”
金光瑶鼻子上一道血痕,两颊也有脱皮发白的小点。他愣愣地,好像不能相信是蓝曦臣来了。意识到眼前人在生气,两手攀上他的脖子,脸轻轻蹭上去。
“二哥,我疼。”
声音柔柔地,似委屈似撒娇。蓝曦臣却被一个称呼打得一败涂地。
“要你偷跑。”
一点都没有凶狠的调。
金光瑶又回到了他的曦瑶轩,顶着一张〔伤脸〕要找魏无羡。蓝曦臣把人摁在床上,涂好了药膏也没放开。
“你说怎么弄的。”
金光瑶不以为意道:
“有个人要抢我琴,我不放就被拖了一下。对于男人来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蓝曦臣被气笑了,作势要砸了那把琴。
“一把破琴你还护着。”
金光瑶抢过来抱着,生气了。
“我二哥给我做的,就得护着,你懂什么。”
金光瑶又不理蓝曦臣了。
又几个月的时光逝去,蓝曦臣已经重新教了他清心音,金光瑶的记忆只能恢复八九分,独缺了一份儿时的。
金光瑶当然知道了曦瑶轩和琴上字的含义,蓝曦臣一不在就搬着小凳子,想把竹牌取下来。不过太过于高了,迟迟没有得手。
至于那把琴,金光瑶又刻上了两个字,说是琴名。
――〔相携〕
花后尚盛窗前,曦瑶当许相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