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轻雨朦胧,雨丝微凉。
正在采药的我顶着篮子慌忙地跑进屋檐下,细雨打湿了衣角。我凝起眉,这雨什么时候停啊?
淡墨色的雨中,一袭素白的身影逐渐清晰。我正低头注视着被淋湿的鞋子而发愁,不知是意外还是场景转换太快,我竟没注意到他已站在我的面前。我蓦地抬头,猝不及防地跌入他那双深邃而清澈的眼瞳,一时间心头悸动,但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宛如华山夹杂着细雪的微风,恐怕冰雪也能被消融吧,更何况我当时尚还懵懂的心。
“姑娘,小心被淋湿了。”他儒雅地撑起伞,替我遮住了斜下的丝雨。
我攥紧了衣角,任凭细雨打湿了脚尖,凝起眉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他,咬紧了快被咬破的嘴唇。
“这个眼神……”他似乎略显惊讶地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洛瑶姑娘?”
是的,我认识他。他叫洛长生,云清观里最年轻有为的道长,剑术高超,词艺惊人,在洛阳城里享有很高声誉——一个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2〉
那年,我十三岁,娘亲却突患重病,被恶疾缠身。小小的竹屋里压抑着一切。
我隔着窗户偷偷望去,望见了病榻上娘亲憔悴的脸。诊断的大夫说出一串数字后,娘亲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对银两没有什么清晰概念,不懂得那么一串数字对于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天文数字。可我知道,我七岁时就失去了一个爹爹,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娘亲了。
于是,在洛山山陵上,我不分昼夜地挖草药,不知天昏地暗,直到一个孩子稚嫩的双手被摧残得血肉模糊。满身都是泥土的我抱着满筐的草药在集市卖了一下午,就紧握着银子匆匆往家赶。
我以为我只要多采几天草药,就一定可以救娘亲的。
“姑娘手中可是何物?能否打开看看?”一位满脸胡子的中年男子挡住了我的去路,脸上堆满笑容地说道。身后跟着四个随从,分别背着一把剑,目光尖利而冰冷。
我本能地后退,双手将换来的银两死死地捂在胸口,生怕被他们夺了去。
我害怕,我想退缩,我想放弃,可我更害怕娘亲离我而去。
他们见我不依,露出了丑恶的嘴脸,拔剑就向我砍去,我吓得连忙闭眼用双手去挡。
“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前方迸发,而双手却迟迟未传来疼痛之感。
我猛然抬头,见是一把青柄银剑挡住了朝我落下的那把剑。
持剑者是一名白衣少年,神采奕奕,气宇不凡,似乎有一抹仙风道骨的气息。
“洛长生!——好一个‘剑道第一人’,改日再见!”为首的中年男子很不甘心地收起长剑,转身对那四名随从说,“走!”
少年将那把青柄银剑插入剑鞘,温文儒雅地道:“在下云清观洛长生,年方十六,敢问姑娘芳名?又为何受歹徒行凶?”
“我……我叫洛瑶,年方十三,我……是因为……”一时间我结结巴巴,不知是惊慌还是害羞,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洛长生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把紫柄银剑,递与我道:“这把紫鸯剑留在我身边也无大用,今日就赠与洛瑶姑娘防身,长生告辞!”
“哎……哎!”我急忙呼喊,可他却已走远,“我……我不会使剑啊……”
等我匆忙赶至家中,却见娘亲已是奄奄一息。我哭着跪下求大夫救救我娘,大夫瞅了瞅我手中微薄的银两,鄙弃地摇了摇头:“姑娘,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挖些破根烂药便可以筹够吗?”
大夫离开后,我守在娘亲的床边,感受到娘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伤痛,绝望,我不停地呼喊着娘亲,在娘亲闭上眼的那一刻,我昏厥了。
红日高照时,我紧握着手中的环形玉佩,回想起了娘亲临终前的话,竟不觉枕边已是湿了一片。
床边,紫鸯剑泛着粼粼光辉。
云清观……洛长生……紫鸯剑……
〈3〉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过,阵阵暗香愈发朦胧,雨还在下。
“洛瑶姑娘,想不到已是三年未见,”洛长生注视着我的脸庞,似乎是闻到了我沾染了些许雨水的发泽的清香,他有些失神。我隐隐听见后半句,“容颜竟已这般如诗如画……”
雨停了。
“姑娘,长生该走了,想必姑娘也该回家了,告辞。”说话间便已转身。
不知怎的,我竟突然拉住他的衣袖,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我弱弱地说:“我……我没有家……”
三年前,娘亲临终前告诉我,我并非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当年他们在山林中无意中发现了我,害怕我被狼吃掉,这才收养了我。当时我的身旁就只有这一块环形玉佩,娘亲说这是寻找我身世的唯一线索。
若说家,我早就没有了。
他陷入了沉默,极短的功夫后,他立即握住我的手道:“跟我回云清观!”
“嗯!”我欣喜地轻声应允,含着泪。
“除了道士和道长外,只有道姑才可以居住在那里,不过,道姑可是不可以嫁人的,你愿意吗?”
“那……你呢?”
“道长不可以沾染儿女情长,我身为道长,自然也不例外。”
“那我愿意。”我果断说道。对我来说,这仿佛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三年前,娘亲离去,我生命中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但他却给我带来了曙光,带来了希望和温暖。
若你终身不娶,只要能常伴你左右,我终身不嫁,又有何不可?
〈4〉
每当晨光熹微时,我就起身洗漱,之后开始一天的忙碌。烧饭,浇花,整理衣物等等。日复一日,转眼间,六个月已飞逝而去,我烧菜的技艺也精进了不少。有一次,道长夸我时还说,他好几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那时,我不奢望太多,就真的只希望这样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就可以这样维持下去。可幸福还是与我不期而遇了。
可我至今后悔,后悔当初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我踩坏了道长最心爱的紫雨玲花,一朵辛苦培育三年的紫雨玲花。
第二天清晨,我愧疚无比的走进了道长的房间门口,看见道长面对着铜镜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长发披散在肩上,背对着我。
我踏进门,愧疚的低下了头,紧闭着眼,攒足了勇气才说了一句:“道长,我错了。”
良久不听回话,我睁开了眼,只见,道长依然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无法捕捉到带有感情色彩的任何表情。
糟了,道长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不行,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道长背后,弱弱地问
:“道长,可以允许我替你梳头吗?”他依旧默不作声。
我拿起木梳,深吸了口气,慢慢的为他梳起一缕长发,见他没有抵触,慢慢的,我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第一次为男子梳头的不自然也一扫而光。
“啊!”我一声惊叫,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竟已被他揽入怀里,惶恐失措地道,“道长,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踩坏你最喜欢的紫雨玲花,不要赶我走……”
“嗯?为什么要赶你走呢?”他疑惑的说道,“最珍贵的紫玉玲花,也没有我的瑶瑶珍贵,我怎舍得赶你走呢?”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所惊到,疑惑的问道:“你的……瑶瑶?”
“嗯!”他一副对这个称呼很自然的样子,“我讨厌冰冷的云清观,是你,让它变得温暖了起来,让他变得不再那么单调、乏味。你的善良,你的美丽,都深深的吸引着我。我又怎舍得赶你走呢?”
后来我知道,原来美丽比善良重要,而金钱比美丽更重要。
他慎重地、深情地凝神看着我:“瑶瑶,和我在一起,好吗?”
“但我很弱小,不是吗?”
我抹掉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破涕为笑道:“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又跑不掉?”
说话间,只猛然觉得唇角一阵冰凉,他就已低头吻了下来,竟然趁我没注意!“唔——,道长——”
“叫我长生!”
这一吻,先是一阵冰凉,之后又如三月湿润的春风般的阵阵温暖,似乎很漫长,将我深深陷入其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吻是多么的富有魔力,它可以悄无声息的地偷走一个人的心,他可以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死心塌地、义无反顾,他可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5〉
他带我策马同游洛阳城,他陪我吟赏烟火,他与我一起在溪间捕鱼,他教我练剑。我会经常给他做他最喜欢的桂花糕,他最爱吃温热的。
草木枯荣更替,春夏秋冬更迭,一晃儿又是一年过去了。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笑了笑,随后一脸严肃地说:“我洛长生对天起誓,此生唯爱洛瑶姑娘一人,直至斗转星移,海枯石烂!”
“若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我洛瑶,愿为你付出所有的情与爱,信赖与依靠!若你负我……”我……又该怎样?
我多么希望这样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可以一直就这样下去,可是命运是无常的,人心是会变的。
后来他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多,晚归的理由也越来越多,甚至夜不归宿。
有一次,他回来时已是天黑,身上弥漫着酒气,我上前扶他,却从他怀里掉下一张粉色手帕,显然是女人用的。我试探性的问他,他说是送给我的,我信了。
那次,他又下山了。
寒冬已至,我担心他。他已经下山好几天了。我揣着刚做好的桂花糕,拥起大衣,也下山了。
腊月的洛阳城可真热闹,大抵是新年将至的缘故吧,竟没有该有的冷清气象,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欢乐。
“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林府的千金要嫁人啦,林府大摆宴席,宴请全城,来者不拒,这等好事,你们还没吃饭吧?赶紧一起去吧!”话罢,路边议论的三个男子便匆匆而去。
宴请全城?他会去吗?
我揣着桂花糕,随人潮而去。
林府,门深宅阔,今日府中处处挂红,宾客皆坐,我亦就席,轻呷几口小酒。
“新郎新娘到!”
我缓缓的抬头,想见证这对上天恩赐的佳人的幸福时刻,却忽陷入新郎俊朗的五官中。我的心魂猛然一震。
新郎深情的望着新娘,佳人嫣然一笑。
这眼神……我见过……
他是道长!他是洛长生!
〈6〉
新郎……怎么可能会是他……不可能会是他的……他说过终身不娶的……
我不信……不会的……
他的目光向我这里投来,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只是眼神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深情,只剩一片淡然。
灯火缱绻,映照在了佳人如幻的容颜上,倾国倾城,如诗如画,娴静温淑,倒也配得上他“剑道第一人”的称号。
我上去,我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颤抖的掏出捂热的桂花糕,强作镇定的说:“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刚刚捂热的……”
他身旁的佳人关切的说:“长生,你喜欢吃桂花糕吗?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以后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他先是沉默,然后云淡风轻地说:“你留着吧,我已经不喜欢了。”
我拿着桂花糕的那只手还在半空中举着,一时间,竟举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万分,心中一片惶恐。
“可你说过……你说过你最喜欢吃温热的桂花糕的!”我噙满眼泪地说。
“那是以前!”
那位佳人看着莫名其妙的我,疑惑地问:“长生,她是谁呀?”
我是谁……我多么希望你可以告诉他我是谁……
若你当时可以犹豫几分,哪怕略迟半秒,我的心倒还能减轻几分痛楚。
可是,你淡淡地说:“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迟疑!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呵呵……真的只是朋友吗?
“原来是洛瑶妹妹,长生经常念叨你呢,谢谢你这几年来对长生的照顾……哎,妹妹怎么落泪了?”
我的眼睛明明一直在睁着,可滚烫的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是不是……你还在生我的气……
是不是……我带的桂花糕……
……没有捂热……
“没……没事……”我拭了拭眼泪,鼻尖一酸,“你说,他也真是的,睡觉前还要点香。”
“还必须……是洛阳东街产的……”我有些哽咽,止不住心中的那股情绪,“做好的桂花糕……还必须是温热的……”
“不过现在好了,”我转而一笑道,“现在总算有人照顾他了,我再也不用替他操劳了,真替他开心,也,为你开心。”
“洛瑶妹妹,话说你也可以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还俗,找个好人家嫁了,起码有个人疼你不是?”
我沉默,重新回席,一杯又一杯地饮着苦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曾经山盟海誓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昔日教我练剑的情形也尽浮眼前。
我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酒,但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人们祝福连连,说他们是才子佳人,是天生的一对,我也觉得般配极了,可我呢?
也许,我应该趁醉,再借一下他的怀抱,再去感受一下那一抹唇红。也许,我也可以借醉装疯,将他洛长生的故事倾诉而出,让他身败名裂。
可我的心却不愿再受到他的沾染,只默默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欣赏他对我那冰冻的神情,感受他对我无动于衷的心。
酒,很苦,很苦。
〈7〉
我走出门,不知道喜宴进行到了哪一步,亦不知道今后要去哪里。天下之大,可曾有我的一隅之地?
只觉脖间一阵冰凉,我缓缓抬头,雪,不知何时竟已是漫天纷飞,如蜂群般乱舞,正如我惶恐失措的心。
我提起紫鸯剑,添入雪中,舞起当年洛山云清观里他曾交给我的剑式,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地,对以往做个告别。
他的剑,名为青鸢剑。
青与紫,鸳与鸯,本就是天生的一对。
不久,靠着那块娘亲遗留下的环形玉佩,我无意中找到了我的身世,一个名誉京城的大家族。我这个陌生人曾去远远的观望过他们,他们过的很快乐。
如果说,洛长生真的是一个物质之人,那么,我怕。我怕我回归真实身世之中后他会重新爱我——我爱他,渴望他能够重新爱我,更渴望他能够像我爱他一样去爱我。
可是,我更怕他会重新“爱”我。
我没有回归到本该属于我的生活中,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我真的怕了。
后来,我漂浮于红尘之中,去了很多地方,也见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对我温柔的人,也遇到了一些他们说爱我的人,可我都没有与他们开始一段新的爱恋。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
或者是心中的伤还没愈合,或者是这个心已千疮百孔,不会再轻易地为别人而跳动。
亦或是还没忘掉他,还没忘记那句“我的一个道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