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
“伟少?”
灵伟正一边闲逛一边思索该为远走准备些什么才是,顺带着沉一沉方才因争吵而躁动不已的心。这听得耳边一句叫唤——不是熟人声音,转头才发现一个生面孔不知何时蹭到了自己身边。
自己已经卸了妆容,没想到还能被路人认出。别看台上他灵伟风光得很,真去了那浓妆华服没几个还能一眼认出他的。百戏角儿再怎么名声在外,终归也是下九流,入不得尊贵之列。
想想前些日子还偶然听见人议论——
“这伟少的‘少’和少爷的‘少’能是一个‘少’吗?别看一群人捧着,说白了不还是个玩杂耍的?”
“那戏班子看着红火,喝~不就仗那一两个撑着?瞧着吧,早晚得倒了!看看到时候那班杂耍子儿还怎么风光?”
可不是?戏团现今儿不过是虚有其表,师傅又固守老本,不肯洗牌。所以他灵伟才要另立门户,自己撑出一片天来。
“伟少好兴致,看来对这摊儿上胭脂甚是上心啊。”
跟梢跟了半天的陈原又往灵伟身旁靠了一步,随手拿起旁边摊儿上一盒胭脂,笑意盈盈地和他搭话:
“踏歌节将至,伟少可是在给心上姑娘挑赠礼啊?”
灵伟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瞧——自己怎么就走到胭脂摊旁边来了?再细看搭话的家伙——嗯,确定不认识,不知是哪路人士。能一下认出自己,难不成是戏迷看客,找自己讨纪念来了?
“并非如此,不过是闲逛。”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原满脸笑意灵伟也不好置之不理。虽是生人,却也可以客套一二。
“那可奇了,鄙人还以为伟少定是来寻赠佳娘的定情之物。”
陈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来摇着,语调颇为惋惜:
“听闻伟少要远走,不会是真吧?鄙人还以为伟少佳娘神仙眷侣,必然双宿双飞呢。”
灵伟听了这话,心里冷冷一笑。
神仙眷侣?呵,如若保不住身家地位,再怎样两情相悦又管什么用?你见过穷困潦倒的神仙眷侣吗?
“是真,踏歌节便走。”
灵伟的声音很明显的染上了凉意:
“此来便是为采买行装。”
踏歌,本是贺春游玩之节。现在的踏歌节,兼有送别游子、祝愿功成名就之意。这天走,很吉利、很应景。
似是为了坚定决心,灵伟对着陈原一抱拳,沉声道:
“踏歌盛会灵伟要缺席了,这位客官莫要责怪才好。”
“‘踏歌节里踏歌台,踏歌台上仙子来。’,这难得的春日盛会,不去岂不可惜了?”
陈原摇着折扇,故作高深地撺掇着灵伟。
“听闻‘凡仙’灵佳有首特地准备的歌,舞姬献曲何其难得?”
近几日灵伟只要遇见跟自己小师妹有关的事儿就不淡定,陈原这么一撩火,他就更加沉不住气了。本打算好趁着踏歌节离开,免了尴尬也免了离别伤感,可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暂缓行程,要去盛会那里看上一看。
踏歌节当日……
灵伟赶到时踏歌盛会已经开始——踏歌台上那个人儿可不就是自己的小师妹吗?
遥遥相望——
“踏歌节里踏歌台,踏歌台上仙子来。”
——那人说的不错!
隔着人潮灯火,踏歌台上那抹倩影绰绰约约恍如天女下凡一般。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
远远的就有歌声飘来入耳,百戏子弟多多少少都是懂曲儿的。灵佳虽说最精在舞,寻常曲调却也是难不住她。
“相依相随,映日御风——”
踏歌时节,热闹得很。灵佳又是个甚有名气的舞姬,捧场的人自然不在少数。灵伟混在攒动的人头中,纷纭言笑直往耳朵里钻,想拦都拦不住。
“佳娘舞跳得好,没想到歌也这般出彩。”
“那是,要不叫人家‘凡仙’呢!”
“这唱得是倾心之调啊,不晓得哪家的公子得了咱‘凡仙’的青眼啊?”
“哈哈哈……”
灵伟听着那些议论并不做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人潮中挤。一步一步,好离踏歌台上的灵佳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还是那句话,百戏子弟多多少少都是懂曲儿的。灵伟听得出——这唱词,是《踏歌》。
乃是郎情妾意,白首不离之曲!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
轻盈流畅,婉转悠长,像极了水磨年糕的温软柔糯。
“相亲相恋,浴月弄影——”
看得清她的舞姿了,这姑娘果然是边唱边跳的,不过比起平日里的纯舞那般华丽浩大,却也曼妙迷人。熟悉的声音阵阵扑面,灵伟的思绪也不由得跟着缠绵的韵脚荡漾起来。
灵佳自打专攻舞术之后就不大开口练唱了,但小时候还是常常听她唱的。学了百戏,歌、舞、柔、巧一个也不能落下。每个弟子都是如此,灵伟自己想要来上两嗓子那也是不在话下。
还记得小时候练功,开筋抻骨那是入门课,也是最苦的一关。灵佳入门晚,又是女弟子,不是特别受重视,师傅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就打发自己去盯着。小师妹年纪小,练功到了疼处总要扑扑簌簌掉眼泪。这么可人的小脸哭的梨花带雨哪个能不心疼啊?灵伟每每好劝歹劝,连带着动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小丫头买点心,这才哄得她眉开眼笑。青梅竹马的情谊就是这么种下了,往后日子里灵佳明明早就开了筋,却总爱打着舞戏要时刻保持状态的幌子叫师兄给她压筋抻脉。灵伟装作看不透的样子来着不拒,两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耳鬓厮磨,袒露亲昵之姿。
想来那时候还真是好不快活。
百戏出身的人儿,身子软骨头轻,钻进人群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再怎样的熙熙攘攘也是阻不得脚步的。没多会儿的功夫灵伟就站在了踏歌台跟前,昂首瞧着灵佳的一举一动。
灵伟的心思跟着唱腔起起伏伏,不愧是他的小师妹,这歌儿真是越听越醉。
灵伟又想起,原先师傅还说笑过:“这俩不羞不臊的,哪里像师兄妹?简直就是夫妻样儿!”。那时师傅的声音不像是恼了,隐隐的还有点儿纵容的意思。他和师妹听了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扭扭捏捏的好像往常那些卿卿我我都是假的一样。
顶着兄妹的名头亲热,这样的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这次自己策划着自立门户,师妹又挂念师恩不肯一道走,两人的缘分怕是要到了尽头。
“不离不弃,勿失勿忘——”
耳畔的歌声忽然拔了调,唱腔霎显幽婉哀戚如滑入深潭,又似无助呼喊。万般情愫,皆融一句之中。
曲停了,看客们纷纷鼓掌叫好,唯有灵伟未能回神——这首曲子他熟,这歌儿本没有最后那哀婉一句。旁人不懂灵佳歌中真意只当听个热闹,他灵伟却是懂的。
这多出来的一句是唱给他听的!
鬼使神差的,灵伟打开了早些时候灵佳送他的荷包。那里面缝着一张签儿,抽出一瞧,赫然四个娟秀小字——
勿失勿忘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话吗?
走?这哪里还走得了!
灵伟收起荷包,抬头看向已经下了踏歌台的灵佳,深吸一口气,抬腿便追过去。
“佳娘!”
灵伟的嗓子好着呢,这一声喊轻易穿破喧闹人声,直达灵佳耳中。
灵佳回过头,表情又惊又喜又疑惑不安——本以为再见不得的师兄找来了第一时间当然是高兴的,但很快灵佳不免又担心起来,她可没把握灵伟能就因为这一首歌而回心转意了。
但是这回叫的不是“师妹”是“佳娘”啊!灵伟鲜少这样叫她,他们的关系总是掩盖在一层“师兄妹”的粉饰之下,未在人前宣告过。这一句“佳娘”,是不是意味着破冰的时候到了?
“啊……伟哥。”
灵佳怯生生地看着灵伟走近自己,紧张地低下头,小小声问:
“你还没走啊?”
说完灵佳就直想掌自己的嘴——怎么回事?明明希望他能留下来的,这一张嘴说的话咋就跟要赶人走一样?
灵佳可是打心里怕灵伟单单是来跟她说一句再会的。
“不走了!”
灵伟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也根本没在意灵佳刚才那句话说得妥当不妥当。他在灵佳面前站定,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灵伟见灵佳惊喜地抬起头,满脸的不敢相信,伸手掏出那个荷包拿到灵佳眼前晃了晃,说:
“勿失勿忘。”
自己会来小师妹高兴成这样,灵伟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自己的一意孤行,让心爱的师妹好一番忧心忧虑,确实是有点儿自私了。
不过为了师兄的架子,这份歉意就先不要摆在脸上了。更何况灵佳那丫头已经扑进了自己怀里,现在摆出来她也看不见啊。
“勿失勿忘。”灵佳也喃喃道。
嗯,是个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