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是个侦探?既然你知道我们是因为欠钱才在大彼得的工厂里工作的,那你知道我们的欠款为什么会越来越多吗?”技师师傅换成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拉开腰侧的衣服,一道巨大的伤疤蜿蜒在他苍白的皮肤之上,“他强行取走的我的一个肾脏,说是能以好价格卖掉,可以尽快帮我还完欠款,但是!那混蛋抽走了其中大半的钱,说是什么介绍费!所以我的欠款不但没有还清,还生了重病,只能继续向上头借钱看病,一切都是骗局!但是,还没有结束,因为我,大彼得尝到了甜头,他还打算拿走这几个孩子的器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们就算死了也没法逃脱这里!”
“让开吧,侦探,我们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技师师傅棕灰色的眼睛像是被烧过的玻璃珠,浑浊、却又透露出悲戚的神色,让我想到了困在陷阱中的动物。
大彼得倒在地上,胸口中枪,再想说话也只会一口一口吐出血来,如果放着不管,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死,所以我对身后已经拔枪并打开保险栓,对准技师师傅脑袋的九生说道:“九生,大彼得暂时不能死。”
九生没有动,他始终看着与他对面而立,却并不是他的敌人的技师师傅,“放下枪,和近距离射击不同,你这种没受过训练的生手,未必能射中林先生,但我一定会射中你。”
“我只听说,「边界」那里有个不论什么委托都会接受,收费还很便宜的侦探,没想到你居然是过渡区那边的走狗吗?”技师师傅双手握枪,颤抖从他的身体蔓延到了枪口,这个武器对于他来说,果然还是太沉重了。
“我不过是刚巧被某个家伙委托调查这件事罢了,如果你们偷走的是旧都市的人们的钱,他们来委托我的话,我也会接受的,就是这么简单。”我说完,又抬头对着身后的九生重复了一遍,“九生,去抢救大彼得,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当九生收起他的枪,我看到对面的几人都明显放松了一些。追击犯人不可将他们逼至绝境,这是我在旧都市活下来的重要守则。就好比投饵垂钓那般,始终扯紧鱼线不放,未必能顺利收网。于是,我将双手摊放在腿上,展露出毫无威胁的姿态,“你不会开枪的,因为我并不是来抓捕你的,如你所见,我现在连站起来给你铐上手铐都做不到。”
以双手从左右两侧同时转动轮椅,我不断缩短与他们的距离,这不是为了施加威压,而是要以不断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为代价,来迫使对方放弃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我。我知道,他们选择过渡区的理由,并非单纯是因为那里的人更富裕。会选购这家工厂生产的外骨骼的过渡区居民,既有贪图便宜的商人,也有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一般家庭,所有受害者都是存在违法行为的家伙,面前的五个人,并没有无差别地榨取他人的财物。
“大彼得说你们是无药可救的烂货,我却不这么认为。你们所做的,不过是偷走了过渡区不法之徒们的不义之财,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你们在这片泥潭里,居然还试图在犯罪时仍旧死守自认为的正义呢。”我将轮椅停在了技师师傅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枪口,将它压低,“只要你们退回这笔赃款,过渡区的事,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钱,已经交给上头了......”技师师傅低着头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指已经从扳机上移开了,最终,枪完全垂了下来。
“不,钱还在这座工厂里。”我笑着,把枪从技师师傅手里拿下来,重新锁死枪栓,还回他手中。技师师傅甚至下意识对我说了谢谢,我轻轻向他点头回礼,随后转头看向技师师傅身后四位年轻人,“我猜,它就在你们身后那架被吊起来的大型工程用外骨骼里面吧?”
“而藏起它的就是你。”微微一笑,我将指着藏金地点所在的手指转向了年轻人,像是小说里真正的侦探一样点明了幕后的真凶。
“你,你凭什么说是我做的?”被我指着的年轻人不自觉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来了来了,无聊的侦探剧剧情,老生常谈的提出证据环节,面对年轻人的强撑,我厌倦地打了个呵欠。
更加遗憾的是,我也没法说出什么能让我精神一振,足够精彩的推理容容,“我先前拜访了你们的债主,确认你们并没有把钱交上去之后,就猜想,钱大概是被你们中的某个人藏起来了。”年轻人的困惑还在脸上,我于是放慢了语速,将称不上精彩的推理秀缓缓道来:“我只是随口说钱还在工厂里,在大家都疑惑地看着我时,你却先看了一眼那台机器,就是这么简单。”
面对已经露出慌乱眼神的年轻人,我投出必中的一击,“大家相信你才把钱给你,让你去还债的,把它据为己有未免太过分了吧?”
“我没有想把它据为己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脱口而出,证实了我的推论。这样的不打自招免去了麻烦的证据论证,省去了不少力气,虽然未必每次能奏效就是了。
年轻人的同伴们随即围住了他,焦急地追问着原因。“为什么不快点还钱!”“欠款又会增多的!”“你疯了吗!为什么不把钱交上去。”
我看向年轻人,他的同伴们也看着他,看他疲惫的脸上,逐渐涂满扭曲五官的愤怒。“我不甘心!你们不觉得很不甘心吗?就算还上了欠款,我们不还是一无所有,还要继续工作吗?!这笔钱足够我们过上不错的生活了啊!可恶!”年轻人浑浊的眼珠中,充盈了湿润的泪水,他紧紧攥着拳头,声嘶力竭。
实际上,就如他所说的,即便他们把非法所得拿去还债,这笔钱最终还是会被追回,他们的欠款仍旧没法抵清,这究竟该怪当年一时冲动的他们,还是贪婪如吸血虫的债主呢?我舔了一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轻抿着暂时沉默,没有对此事做出评论,因为这并非是我的职责。
“我不会把这笔钱交出去。”年轻人面色一沉,我看见他把手伸进口袋里,然后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喊了一声,他身边的同伴们就立刻退后了好几步。
我也该退后的,但不灵活的双手,终究还是让我的动作晚了一步。
机器运转的声音很吵,轰然作响的动力核心让人联想到夏日午后的闷雷。我几乎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眼前的景物快速倒转。视线里火光四溅,九生可能喊了我的名字,可能没有,我没法做出判断。花了点时间,我才认出那是枪声。我和九生都没想到悬吊着的那个大型工程用外骨骼居然会搭载武器。
火星四溅,我被连射的子弹打穿身体,射击的巨大冲力直接把我坐着的轮椅打烂,让它提前报废。弹孔从我左肩一路延伸到我右手,我就如同破布娃娃一样飞落出去,在地上翻滚。
我趴在地上,脸贴着布满油污的地板,回摇的扫射击碎了我的后背,致使我的两肩都失去反馈信号,手也没法在举起来。但是,我也看见了退回安全区域内没被射中的五个技师,他们看着我,以惊恐的表情看着我被击碎的身体,从不规则的断面中正源源不断冒出并非是深红色的液体。
技师们应该看得出来吧?没了衣服包裹,我四处散落的身体残块,都是些金属制品。
“被看到那么里面的地方,果然还是有点羞耻啊。”我这么说完,认命地放弃了利用残留在头部以下破烂不堪的身体挣扎的打算,转动唯一还能被自己大脑控制的眼珠,注视的是不断喷射火舌的枪口,预判接下来的攻击。下一轮回摇扫射的位置会再度向上推进,也就意味着,我的脑袋也得被射成碎片。
“停止射击!!如果杀了林先生,你们反而更危险!”九生没事,他不该有事的,我不需要担心他,他现在应该拖着受伤的大彼得退到机枪射程之外了。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弃我于不顾,而是扯着嗓子,试图说服激烈弹雨那一侧的操纵者。
不过,没用的,且不说距离太远又有射击声干扰,这种自动程式在探测到锁定的敌人死亡之前是不会停下的。
但是,我可不会死在这里,也不能死在这里。
此刻我必然只能依靠自己,逆转局面——
机械身体的残骸还连在我的脖颈之下,不断对着大脑发送损坏和异常的错误报告,故障音一度吵闹到我太阳穴突突直跳。现在,先将这些无用的警示消息屏蔽,调动最后仅剩的人类部分之中,后期被植入的那个东西,把可视化的世界频道切换成电讯号的信息海,化身为其中的一艘船只,再将锐利的枪头射进海面之下,刺穿其中猛烈搅动风浪的“鲸鱼”。维系在船上的铁链猝然绷紧,大脑在过载崩溃的边缘挣扎,最终换来的是短暂的射击终止。
也就是这一刻,九生冲了过来,将我的头——唯一属于人类的部分一把抱起,快速离开了射击范围,躲进了能作为掩体的柱子背后。
控制权丧失,不存在的猎物摆脱了我的控制,我也一瞬间从信息海中抽身而出,视线模糊得像是患上了眼疾。
“大彼得呢?”枪声追了过来,把混凝土块打得四散飞溅,旧式的机枪没有弹夹,在它把长长的弹链之上所有的子弹打完之前,大概不会停止。我,或者说我的脑袋,被九生抱着,尽可能放大音量问他。
“林先生,他死了。”九生帮我卸掉了挂在我头部以下已经没法使用的机械身体残骸,他没有盯着我脖子以下空无一物的地方看,也没看着我的脸,“这个工厂的监视器是录像模式,工厂的上头并不是即时监控这里的情况的。”
“九生,你该不会又同情心发作了?”我抬眼看着九生,他还是老样子,从内到外都没变。“你该知道,就算他们离开了工厂,也未必能在这个旧都市里活下去。”
“总会有办法的。”九生很少反驳我,但他一旦反驳我,就证明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九生站起来,屏息观察扫射的规律。“好吧,毕竟委托人只让我把钱带回去。”
“听好了,九生,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我记得你以前打过棒球?”我这么说着,其实知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多么胡来。
“啊,我并不是个好捕手,但投球倒是很在行。”九生马上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我知道他有些担心,但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就在外骨骼进行下一轮攻击分析,机枪短暂停下扫射的空档,九生抓着我,好吧,其实是我的头,对准高处悬吊的大型工程用外骨骼扔了出去。
首先要抵挡住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幸好断开和机器身体的连接,脖子上的疼痛感有所消弭,蓝色的光芒从卡在脖颈上的环状物向上延伸,那是浮现在脸部皮肤表面之下的电路纹理,当下一轮射击再次开始的前一秒,我的眼前也最终被蓝光吞噬,大型工程用外骨骼的乘坐仓猛然打开,我的头最终掉落其中。
“好——疼!”因为撞到鼻子和额头,我这么喊着。
蛇一样扭动着的乘坐仓外接电路口爬上了座位,这是我召唤而来的怪物。我所能做的,便是张口衔住它。用舌头抵在接口处的连接件上,忽视掉唾液快要流出来的感觉,专心将自己的思维集中在这个庞大的机器之上。
既然不能从外部抓住这条“鲸鱼”,我就只能从内部,犹如寄生物一样,逐渐夺走它的控制权。
就再潜入一次信息海,这次,我的船将会直冲进入“鲸鱼”的腹中,冒着被吞噬消化的风险,全力策动头脑中的每一寸神经,让它们充当这次侵略战的司令部。
哪里是手,哪里是脚,要怎么移动,要怎么停止,抵抗远处袭击者操控的信号,现在,它将成为我的身体,为我所用。大型工程用外骨骼轰然落地,枪口对准了五个技师,我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借由大型工程用外骨骼的自带感应设备,感受到他们的恐慌。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先前操纵大型工程用外骨骼攻击了我的年轻人,几乎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虽然只剩下一个头,但姑且是人类吧。”大型工程用外骨骼的枪口往一旁的围墙转去,连射数发之后,厚实的围墙崩塌,暗淡的天光从缺口透了进来,照着死气沉沉的工厂之内。“这台危险的东西我没收了,要是真想逃离笼子,就快点拍动翅膀吧。”
巨大的机器俯视着渺小的人们,因为持续的射击,枪口还在冒烟,但战争到此为止。
第一个奔向那片光的是技师师傅,他跑了很远,才又回头招呼大家。
技师们忽而梦中惊醒一般,也都迈开了步子。那个意图杀了我和九生的年轻人把口袋里的控制器扔在地上,砸得粉碎,扭头跑向了出口。
最终,不止是那五个人,整个工厂的工人们都从那小小的光中消失了。
□
这次调查,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九生帮我利用现场的外骨骼拼装了一个新的身体,连接到头部时甚至有点漏电。我咧着嘴向他抱怨,他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粗暴的将脊椎固定轴插进我脖颈下的空洞里。愁眉不展的九生把他的外套借给了我,遮挡住我非人类的那部分,至于脚,则盖上了工厂里包装机器用的毡布。
等听到风声的工厂所有者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临时代替轮椅的手推车里差点睡着。所有者是个年轻的壮汉,复杂的刺青和不规则嵌入身体的机械让他非常可怖,但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是先一步上前向我鞠躬。“林先生,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我本想说服那几个家伙,结果他们居然把你的工厂弄得一团糟。”新的身体和脖颈连接不够精密,毕竟只是临时代替品,我连抬手都很困难,只得以轻轻点头表达我的歉意。
“不,要是来的是‘旧都之蛇’,别说这个工厂,连我们的本部都要遭殃,还算你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壮汉想要和我握手而伸出手,自然,握住他的手的是九生,他替我回了一些场面话。
壮汉握完手之后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也就不再唐突行动,而是招呼着手下,开始清点此次的损失。
工人们全不见了踪影,设备倒是没什么丢失损坏,从大型工程用外骨骼内部找出了数百捆纸币,这些就是赃款。壮汉没敢耽搁,马上将它们用箱子收纳装好,码放在了他们专用的黑色覆着装甲的货车上。
“给您的酬劳会尽快打到您账上,过渡区那边还请您多多费心,替我们说说情。”壮汉把车钥匙交给了九生,确实,我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开车的人。
“对了,那些工人你们打算怎么办?”九生把我搬上车的时候,最终还是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壮汉没回答,只是对我们挥手告别。
“走了,九生。”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又打了个呵欠。
车子发动,车内残留着淡淡的机油味。默认打开的车载收音机放出了老掉牙的情歌,暖气片里呼呼冒着热风,郁结在九生眉头的冷霜始终没有消失。
“九生,这里是旧都市。”我勉强用手关上了车窗,把车外忙碌指派下属去抓人的壮汉的说话声彻底阻断。看他还是盯着工厂的方向,我出声提醒他,提醒他这件我们其实都很清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