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伤痛

凉水溅到脸上，渗入伤疤的那秒钟，疼。

　　水还不停在流。

　　沈启衡伸手拧紧水龙头，表情漠然地望向面前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的淤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有嘴角处的伤，不过洗把脸，水进去了，就像针扎一般疼。

　　昨天他把自己在房间关了整整一下午，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说，大半夜又偷溜出去，到小商店神经兮兮地晃了一转，买到两瓶松子酒。酒的度数不算高，他喝完以后却吐了一夜。直到现在，胃中还是翻江倒海，只要有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定要引出一阵干呕。

　　身子太弱了，弱到连酒都扛不住。

　　扯下毛巾擦干脸，胡乱把头发弄顺之后，他套上一件深蓝色卫衣，缓慢地从抽屉里摸出手机和钥匙，塞进兜里出了门。

　　八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

　　每周日的早上九点，沈启衡都要去康立药房帮忙看店。

　　那是他母亲何洁开的一家小店，位置选得不好。虽然里面什么药都有，但坐落在一家医院的附属大药房旁边，一般不会有人来光顾。如果不是何洁自己垫钱买了铺面，可能连一年的房租都交不起。何洁除了在康立卖药，还去榆江酒店打工，做服务员，攒钱供沈启衡读完高三这一年。

　　能怎么办呢？丈夫四年前跑了，儿子上高三，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只能靠她何洁一个人。

　　沈启衡一直低头走着，按下键使手机屏幕亮起，又按一下熄屏。两个动作，漫无目的地重复重复。每次他想到这些，都觉得曾经的“美好童年”就是一种讽刺。

　　恨，烦，乱。

　　他这么安安静静走了一会儿。好像是快走出小区的时候，听见一阵嘈杂声，正准备抬头看，背后就飞来一脚，正中肩部。

　　肌肉撕裂般生疼，他向前倾去，扑倒在地上。因为下意识地扬手抵在耳边护住头部，他倒下的瞬间，手肘磕地，向外擦过一小段距离，立马擦破了皮。胃里又有一股气流上来，他捂住嘴干呕，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不用看，他都已经知道踹他的人是谁。

　　史航和高子，跟沈启衡一个班的——榆县一中一班的小混混。一中倡导其所认为的“有教无类”，每个学生都平等，不管是几班，好的坏的学生都有，各种木头滚一槽。

　　这史高二人别的不好，就爱欺负软柿子。沈启衡家教不错，解决任何矛盾都偏向说理，史高与他发生争执时随便打他一下，他也不会还手。因为这点，史高经常拿打他来发泄或找乐子。

　　沈启衡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喘着粗气瞪着两人。

　　“你他妈什么眼神？”史航把手伸进裤兜，上前一步，在沈启衡耳边低吼道。

　　热气夹杂着熏臭烟味，从史航嘴里喷出，窜进沈启衡的鼻腔。他别过头。他厌恶香烟的味道，尤其是这种非名牌香烟的味道。

　　“航哥，算了吧，”两人对峙片刻后，高子一句话打破了沉默，“今天咱俩心情好，这小子也不怎么冲，就放他一马吧。再说……何阿姨还在等着她的乖儿子去看店呢～”

　　这一番话下去，倒是把史航逗乐了。他偏头盯了沈启衡一会儿，扬起嘴角，狠狠撞了面前人的肩膀后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不久，两人嘲讽般的笑声便深深刺入沈启衡的耳膜。

　　脑子里一阵轰鸣过后，又恢复了空白。

　　沈启衡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瞥见刚才捂着手肘的那只手上有些血迹。对于这点小伤，他已经关心不起来了。擦破皮算轻的，史航下手狠一点，可以把他打到骨折。

　　没有任何表情，他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样，继续赶路。

　　等到了康立，已经九点多十分了。榆县虽然面积不大，但路大多坑坑洼洼，很难走。

　　何洁正在柜台看书，抬眼见沈启衡进来，焦急地走过去问：“怎么受伤了？”

　　“跟人打架。”沈启衡简短地回答。他不想给何洁机会再问什么，径直走向柜台，把桌上的书收进旁边的收纳箱，静坐着与她对视。这样的气氛令她十分尴尬，她只好转身走出店门，毕竟，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也许应该给他一些空间，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找时间来说。

　　可惜他不想说，也不能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心疼母亲？有一点吧。单亲家庭的母亲本来就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更多的可能还是怕丢面子。17岁的男生，怎么能让母亲知道那些事情？

　　等沈启衡回过神来，何洁早已走远了。他扫了店里一眼，发现在最靠近门的那个药柜上放了一把钥匙。蓝壳，拴着一根白色细线，是放纱布和止血药物的抽屉的钥匙。

　　他走过去拿起，插进钥匙口轻轻转了一圈以打开抽屉，取出稍宽些的纱布和药物，给自己的手肘简单包扎。

　　哪里添了新伤先处理哪里。要是全都弄一遍，估计纱布不够用。

　　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来者是个束着高马尾的女孩。170左右的身高，穿着很炫酷，耐克黑球鞋配深蓝色紧身牛仔裤和带环扣的黑色中长风衣。人看着倒正常，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会来这里光顾。沈启衡想。

　　女孩走到柜台前，朝沈启衡身后指了指，说：“舒乐安定，两盒。”

　　舒乐安定？处方安眠药？沈启衡一愣，转头看去，他身后那个药柜的最底层确实摆着一个红色盒子，半透明的，里面药物的包装盒上“舒乐安定”四个大字显而易见。他没想到何洁为了赚钱，利用榆县治安不好这一点，把处方药摆在店里卖。

　　至于药是从哪里来的，心中的无名火已经压制住了他想一探究竟的欲望。

　　他转回来挤出笑容对女孩说：“那个……旁边有医院，这毕竟是处方药，你还是去医院买吧。”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她的眼睛好像除了黑和白，没有其它任何颜色，从里面读不出什么情绪。

　　沈启衡忽然感到有点冷。

　　“别废话多。”女孩轻哼一声，移开眼睛，从包里掏出医保卡放在柜台上。

　　看这样子，是老顾客。

　　沈启衡没再说什么，打开红盒子拿了两盒药出来，取过医保卡，往读卡机上划了一下。女孩输密码时，他眼睛的余光瞟到卡上的用户姓名——苏梧音。梧桐的声音？梧桐能有什么声音？无聊。他从卡上扣了钱，利索地将卡和药一并递给那个叫苏梧音的女孩。

　　人走了，连句谢谢都没有。

　　……没礼貌。

　　这是沈启衡对苏梧音最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