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二人忽然亲和无比,有说有笑。
据说昆山城东退臧山,有一世外高人,孤绝清雅,整天藏在山中闭关清修。座下两名弟子皎若明月,品貌非凡,常云游四海在各处讲学,无论品阶皆可入听,是真正修为高深,走哪儿火哪儿的上仙。
据说最近便在昆山城中殷阜学堂开讲医家百典。百草族各家医脉派了弟子前去听学,桑无疆混迹其中,高兴的手舞足蹈。以前没有肉身时,他常伴他云游四方,早已熟悉他的作息行止。这天勾着桐青扬守在他必经之路,远远见两人素衣轻衫翩翩而来,人群立时骚动,尖叫的、晕倒的、年轻小姑娘、七大姑八大姨、哪怕端茶送水的小厮兴奋得跟过节似的,把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那二人不疾不徐,昂首走过。
也怪,人群再推搡,看见二人自动就分出一条路来,围观的人群掺杂着兴奋和突然变小的恭顺声音争先恐后的给二位让路,生怕让晚了,碰到二位公子,就冒犯亵渎了。这二人就这样跟个碾压机一样生生用颜值碾出一路崇拜……桑无疆看得痴了。
“好一对翩翩佳公子,”桐青扬在旁称叹,呆了半晌,忽道:“可是……你带我来这里干嘛,难道你要去听学?”
“对呀!”
“那多没意思!”
“哎呀,去凑凑热闹,谁说要认真听啦,再说啦,那么多小姑娘……你知道的啦……”
“明疆兄,”桐青扬嘿嘿奸笑,心领神会,“不过你可不准告诉你阿姐哦!”
“恩?”桑无疆逗他,“你就那么喜欢我阿姐,我阿姐可是要做堂堂正夫人滴……”
桐青扬闻言忽现难色。
桑无疆想起桑家那小厮,他家一个下人都颇有骨气,他也不能差到哪里,于是把头扭到一边,故意生气道: “那你不准打我阿姐主意。”
“不是,”桐青扬见他生气,突然慌张起来,“……难是难了点,不过我会去想办法的。总之……我家一天没答应,我保证,我都会对你家阿姐以礼相待……”
这桐青扬,嘿嘿,几天相处下来忽然不觉得那么讨厌,虽然骄矜委实憨得可爱。
桑无疆带着桐青扬在殷阜学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那堂上装潢简约,窗明几亮,密密坐了二三十人,倒有素质的很,并不聒噪。讲学的是汀州君韩彦,与华凌君韩寻一个谦和一个素淡,都是眉眼清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华凌君是他的副手,并不讲课,研墨展纸,递上些小铜人,银针之类的医药用具,其余便是入定般坐在讲案一侧,乖乖的做一个很有质感的小花瓶。
这样也好,他华凌君韩寻本来就不该跟这些俗人讲这么多话。桑无疆远远盯着他侧颜心炫神迷,他就这样脸上挂着傻笑,嘴角流着哈喇子,痴痴坐了一堂课又一堂课,魂游天外,半句没听进去。桐青扬在身后支着脑袋半睡半醒,忽一个踉跄差点摔了。这引起了华凌君的注意,起身向这里走来。
桑无疆心中狂喜,原来这样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顿时来了精神,招手向他热情呼道:“华凌君,韩寻,寻哥哥,韩家二公子。”
韩寻一怔,立在原地。
“我呀,我呀,……你不认识我了么?”他猛做自我介绍,“我那时天天都在陪着你……不记得了?我就是,我就是……就是那个……”一时居然说不出就是什么……
桐青扬在他身后猛的推了一把。
对面华凌君微微颔首,淡淡道:“不许喧哗。”
……
包括堂上讲学的汀州君韩彦,一屋大大小小几十双眼睛都在望向这边。
桑无疆呆呆的望着华凌君,他该跟他讲什么,说他是风?看来他是不记得了,怎会有人记得无相无色无味,什么都没有的风?不觉颓丧到极点。
华凌君见他没下句,便转身回到讲案一侧,坐下,仍是老僧入定般端正雅致。
……
……
“你发什么疯?”课下桐青扬埋怨,“那么多人盯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呐!何况他还是个大男人?”
桑无疆霜打茄子般嗫嚅,“他不记得我了?”
“什么不记得,没听说你们桑家跟华凌君有什么交往。”
“对呀,我是桑无疆,他当然不会记得……”桑无疆突然狂喜,大笑着搂着桐青扬,“走,我们喝酒去,你请客!”
“为什么是我?”
“你有钱呀!”
此后数日,得空,桑无疆便凑到华凌君身前,“华凌君,我叫桑无疆,昆山花族桑夷一脉,桑无疆。记住没?”
“我叫桑无疆,一定要记住。”
“哎,又是我,桑无疆,忘了没?我家在昆山城,要不要去坐坐?”
“华凌君,华凌君,是我,桑无疆。”
一个人但凡能把脸皮子豁出去,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办不成的?
……
……
自此桐青扬便翻着白眼,丢下他,独自玩去了。
太丢人啦!
……
……
这些往事,垂天柱可有记载?
他仰着头望了半晌,这是不羁山大荒冢垂天柱,无声无息立于天地之间,无遮无挡。
向上望不到尽处,向下望不见来处,一如他当年,虚玄无根,却确确实实存在。
他伸手,一行字现在眼前:“情深不知自处。”
他鼻子一酸,恸哭在地。
“公子。”急急赶来的桑白梅远远看见他,默默站在身后,他家公子心伤她如何不知?
二、叩天门
上界若干年减N年前……
灵山地界。
一夜阴雨,天空轰隆隆发着闷响。
一束闪电向空中划去。
只听一声巨喝:“缚苍龙,叩天门,开!”
那闪电应声裂成两束,吼出一片嘶鸣,张牙舞爪的向天空蔓延,彼时两束闪电尽头缚了两条苍龙,一青一黄,在空中腾挪嘶吼,似要挣脱闪电的束缚。未及片刻,闪电尽头,一少年黑影站在山巅之上,稳稳扎住马步,双手猛然一抖,天空分出一道白光,恍得睁不开眼睛。
那少年哈哈大笑,“我盗机果然天赋异禀,天门居然被我打开了!哈哈哈哈……”
伸手在腰间一探,取出一张符篆,嘴中念念有词,片刻,长臂一伸,向空中掷去,令道:“乾坤易行,日月移天,上!”身子猛然腾空,竟向天门飞去。
刚入天门,忽然白影一闪,面前站了个素衣男子,霜华皎洁,皓如明月。
“你谁呀?”
“你是谁?”
“不周山灵枢真人盗机是也。”
那男子微微皱眉,“这什么名字?”
这就是他瞎编的,怎么唬人怎么来。“窃取天机,你不懂啊!”那少年心里暗自揣测,这天上的神仙多半是个呆子。
“你一下界凡胎,未加修行如何能上天?”
“我都说了,窃取天机。谁叫我天纵英才,你们什么狗屁天门一点不经敲……”
那男子忽然欺身向前甩出一张符篆,疑道:“禁身咒?”
“什么玩意?”盗机低头一看,那符篆在身上竟自燃成灰,忽地没了踪影。“啥咒?你给我下咒了?好你个人模狗样儿衣冠禽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世家公子,结果这么下作……老子才刚上来,你就欺负我。”
“不是我。”
“什么不是我?”
“不是我下的咒。”
盗机白了他一眼,果然是个呆子。身形一晃,哈哈跑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回身见守门的两条苍龙已幻了人形,无精打采正跪在地上,齐齐抱拳行礼,“小的失职,愿受华凌君责罚!”
“无事,有我!”
华凌君转身御剑离开。
那少年眉眼似曾相识,可是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究竟何人给他下了禁身咒?非本家嫡传,纵然他贵为九丹上仙,也解不开。
……
这天界,入了天门,便是一片景致,草木荣华,绵山逶迤,群鸟在山间翱翔,百花昂首攒动,当真物华天宝美不胜收。
上界。
大华山处。
这几日盗机靠着两条腿,爬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趟过一条河又一条河。
原因只有一个,他不会御剑,而且身上甭说剑,连个硬的东西都没有。
“哎,这跟下界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他不禁安慰自己,“就是天空明媚了些,草木葱翠了些,山势险峻了些,动物少了些。都成精了嘛!”不想一回头,那素衣顶着一副丧葬脸稳稳跟在身后。
“喂,你跟着我干嘛?”那人不语。
盗机贼溜溜的看了他一眼,心中莫名想哭,“莫不是你看中了我……”
那丧葬脸淡淡道:“谨言。”
“我又没说看中什么,看中我天赋异禀,不世诡才……不行呀!”想他一个下界凡夫,居然能勘透天机?本来是件很得意的事,不想刚上天门,居然碰到一个丧葬脸,整天游魂一样跟着他,也不打,也不攀谈。逗他,过了,就不言语。委实别扭。
“喂,你老跟着我,到底想干嘛?”那人还是不语。盗机是在市井混惯的人,什么人没见过,不过这人……哎哎哎,可惜了这般标致的眉眼,这一身俊逸的风采,当真是天上的神仙,美的一塌糊涂。可是为什么要跟着他?这个年纪应该跟着人家小姑娘呀……
“神仙哥哥,我跟你说,我这人闲着无事……其实是个很坏很坏的家伙,你可不要被我吓到哦。”
那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喂,你会御剑么?”
“作甚?”
“走累了!”
那人不再言语,转头望向远方。
盗机讨了个没趣,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
“你又不抓我,也不跟我打,就这样跟着我,到底有什么企图?莫不是……”忽然翻身坐起,“莫不是看中我如花美颜。”
那人居然面无表情。
怎样才能把这家伙恶心走,是不是应该再不要脸点,他盗机优点不多,就是特要脸!“我知道我长得英俊潇洒,但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美女?”
那人一眼都不看他,仍旧望向远方,老僧入定。
“喂,你们天上神仙都这么无聊么?”
正说着身边草丛传来希嗦的声音,转头一看,一个吊睛白额的畜牲勾着脑袋向他们逼来。
盗机狂喜,啧道:“不是都成精了吗?”伸手摸向腰间口袋,两指一探,甩出一张符篆正贴在那畜牲头上,“刚好小爷我累了,居然跑出一个坐骑,哈哈。”说着纵身跃上,一夹双腿,那畜牲吃痛,驮着他撒开四爪,一溜烟的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盗机一声“我去也”兀自在空中回荡。盗机心中好不得意,这下追不到他了吧!
他以为这畜牲被贴了符篆,就会听话?不是!这畜牲就是冷不丁的吃痛,受惊了。
没错,是受惊,慌不择路跑入一片林子,盗机在它背上被两边飞驰而过的树枝抽得啪啪作响,浑身上下,包括脸,没一处好肉。活活挨了一顿鞭子,更要命的是,一大腿粗的树干居然倒上不下的弯在前方,刚巧容那畜牲可以从下方安全通过,只听砰的一声,盗机额头吃痛,脑子十级地震,整个身子跟绞浆糊似的天旋地转,片刻,一声闷响,带着满脑子嗡嗡轰鸣四肢八叉的摔在地上。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从哪里来?
……。
少时,上方一个人影飘过,好整以暇的轻轻落在他身侧。神仙就是神仙,再穷游也是干净体面的一丝不苟。
盗机绝望的闭上眼,丧门星,又没逃开。